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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浜路闯入紫色曲亭马琴庵之卷(1 / 2)



浜路离开船虫的饭铺之后一路疾奔,看见一个高头大马、身穿破烂旅装的男人缓缓横越道路,一张胡须脸看来十分可怕。对方似乎也发现浜路,定睛看了她片刻。或许他也看过冥土新闻的插画,所以认得浜路。但是浜路并未理会,依然自顾自地奔跑。



神田神社下的紫色大宅其实挺好找的。



她身手矫健地越过木门,向路上的行人问路。闻言的每个人都皱起眉头,一面埋怨:「那座宅子啊?很显眼,你到附近就知道了。」「其实居民担心损及附近的景观,都反对马琴先生油漆,可他硬是把宅子漆成那种颜色。他写的小说部部精彩,不过性子实在教人伤脑筋!」一面替浜路指示大宅的方位。



寒风时而将粉雪刮向浜路的脸上。



江户的寒冷和山里不同,空气干燥,入夜之后便冷得刺骨。



浜路找到大宅,虽然早有想像,见了实物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往后仰。



山里有些树到了秋天便会结出漂亮的紫色果实……眼前大宅的漆色便和那些果实差不多,夜里看来依然璀璨。



浜路站在木门前方,正要问有人在吗?却听见宅子里传来声音,急忙闭上嘴巴。



冬天的枯木不祥地摇曳,浜路踏入庭院之内悄悄窥探。只见有三个人分别坐在纸门之后,门前有块冷冰冰的垫脚石。天气虽然冷得快结冻,但是纸门并未拉上。



一名瘦小的老人坐在深处的紫色大坐垫上。睁开的双眼又白又浊,似乎早已失明。



老人动着嘴巴说话。



一个肤色白皙、楚楚可怜,将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地结成岛田髻的女子坐在书案前,在白纸上振笔疾书。



坐在两人中间的壮年男子则在计算接过的白纸张数。



「……哎呀哎呀,马琴先生,稿子已经齐了。」



「那就好。」



老人点点头,年轻女子也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自从我瞎了以后,给妙真添了不少麻烦。内人刚收养她时,还是个不识子的三尺蒙童,后来勤学有成,现在已经能听我口述抄录,是我的得力助手。」



「先生,令郎呢?」



「……那个小子啊。」



人称马琴先生的老人恨恨地皱起眉头。那个瞬间,充满皱纹的瘦脸与那年轻小子出奇相像,教浜路不禁诧异。



「如你所见,我的亲生儿子,妙真的养弟,老是写些可笑的快报和无聊的脚本。本来他还会帮我查些工作上的资料,最近却老是窝在别院,每天不知在干些什么。不止如此。还不分昼夜地在路上晃来晃去……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有时又整天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唔。」



男子——江户第一大书坊的老板——一面整理白纸,一面点头。



最上头的白纸写着五个字,浜路虽然认不得,但是老人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看不见的五个字的画面,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



「这本书已经写了二十几年……没想到不见光明之后,还能继续写下去。」



「这全得归功于马琴先生对于完稿的执著及读者的热情。」



「但是那小子……」



听见老人这番话,肤色白皙的女子——妙真面带悲伤地垂下了眼。



三个人似乎各有所思,全停下动作,宛如没有色彩的水墨画一般悄然冻结。



浜路离开屋子,悄悄横越寂寥的庭院。



她望见枯木的另一头有个小屋顶,便走了过去。那是个小庵,虽然也有着奇妙的紫色,然而和气派的正屋不同,形状丑陋像个土坟,淡淡地融入枯木林立的庭院,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茅厕吗?」



浜路探头一看,才知道是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别院。



朦胧行灯之下的幽暗处,突然浮现一张戴着眼镜的苍白男子脸孔,有如干掉的头颅。



「呀啊!」



浜路忍不住大叫,而男子——冥土也不遑多让。



「呀啊!」



他像个女人似地大声尖叫,跳了起来。



他用双手扶正滑落的眼镜,起身说道:



「什么啊,原来是猎师浜路姑娘。怎么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对了,今天你没事吧?那就好。」



「好什么好?冥土,我说你……」



浜路毫不客气地脱下鞋子,走进与方才的气派正屋截然不同的破烂小别院。冥土虽然有点害怕,眼镜后方的细长眼睛却相当冷静地观察浜路的举止。



别院里有老旧的棉被、破烂的四角行灯、陈旧的书案,以及一个偌大的四角火盆。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只有骨瘦如柴的冥土愣愣地张大嘴巴坐着。



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写有字的白纸。



榻榻米上则是明天的冥土新闻,正写到一半:



浜路瞥见冥土新闻,忍不住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冥土连忙抢回来。



两人在榻榻米上抢成一团。



「这是什么?你白天来偷看我和我哥,果然是为了写快报?」



「不,那是……」



「所以你才会躲在我们长屋前。」



两人争夺的快报上写着浜路看不懂的文字,右边画幅拙劣的图,图上是连人带门飞出长屋的浜路,左边则是站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顶端哈哈大笑的大汉,似乎是在画道节。



「这幅图是什么?」



「呃、就是……」



冥土面有难色地抓抓脑袋,指着图说道:



「这张图是兄妹吵架的经过,妹妹担心哥哥,要求官差分期支付悬赏金,但是醉酒的哥哥却把妹妹打出门外。这张是哥哥埋怨:『我要到百段梯最上层,找十个花魁相伴,一夜散尽千金!』乡下来的妹妹听了哭道:『太过分了!』……」



「我哥才没有说这种话。今晚他也只是喝了酒,发发脾气就睡了。」



「但是百姓最爱看这种描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故事。」



「你也不能因此说谎吧。」



冥土又扶了扶眼镜,沉默下来。



浜路鼓起腮帮子瞪着冥土的侧脸,此时行灯烛火晃了一晃,冥土的视线飘了过去,浜路便趁机抢过未完成的快报。



「嘿!」



「啊!你做什么!啊……我的精心之作……」



浜路将抢来的快报撕成四块,揉成一团之后塞进嘴巴里。嚼啊嚼的,嚼啊嚼的……



咕噜!



她一面瞪着傻眼的冥土,一面将纸团硬生生吞进腹中。



「我本想尽快写完,送到印刷坊的。」



「你要是敢把我哥写成坏人,我绝不饶你。若是打坏他的名声,要讨老婆就更难了。」



「讨老婆?」



冥土嗤之以鼻,耸耸瘦小的肩膀。



「干嘛?」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老婆也不见得好。我家光是有个养姐,每天耳根子就不得清静。」



「没这回事吧?我瞧你姐姐看起来很文静。」



「看来文静却唠叨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唔。」



浜路不禁沉吟。



「别说这个了。浜路姑娘,你特地来访有何贵干?居然在三更半夜独自前来。还带着这么可怕的玩意。」



「可怕?喔,这是我长年以来的习惯,不背着猎枪,总觉得肩头太轻,很不自在。这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别说这个了,冥土。」



浜路倏然靠近冥土。



冥土歪着头,试图躲开。



四角行灯的烛火又摇了一摇。



干燥的北风吹进别院,细长的柱子摇摇晃晃。



寒意刺骨。



寂寥的冬夜。



「我白天要去那座屋子时,你阻止过我,说我一个人去太危险,要我和哥哥一起去。后来你还告诉我哥我人在哪里,要他来救我。」



「唔、唔……有这回事吗?」



「别装蒜了。那座屋子里有两只伏……」



「果然有啊!所以你找到信乃和亲兵卫了?」



「什么找到,我差点就……慢着,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仔细一想,我来江户的头一夜,就看见你在跟踪那只叫信乃的公伏。吉原花街猎伏那一天,你也在附近走动。我听说一有人猎到伏,你总能像风一样迅速发行快报,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爱看。你怎么这么了解伏?连伏住哪里都知道,干嘛不自己猎伏?这样一来既可以拿到大笔悬赏金,又可以助人。别的不说,怎么能放任那种杀人野兽在外头乱晃?」



「不,这个嘛……」



冥土什么都不说,只是搔搔脑袋。



外头的粉雪似乎停了。



北风越发强劲,狠狠地撼动与紫色马琴庵截然不同的破烂别院,仿佛打算将别院吹垮。不光是柱子、墙壁,连地板都在震动。若不是状如小狗的可爱纸镇压住,书案上的纸山不知要飞到什么地方去。



由于冥土默默不语,浜路瞄了书案一眼。



纸山最上头所写的粗黑字体,浜路依然不识得。尉才在马琴庵看见的文字是出于年轻女子之手,细致娟秀;眼前的字体阳刚味十足,线条粗厚,字字庞大。



「哎呀?」



浜路的记性不差。



纸山上写的七个字。



最上头那两个字她没看过,不过下头五个字却和方才在正屋看见的字一样。



「这些字怎么念?刚才我在另一边也看到这五个字。」



「——『里见八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