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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去方知珍贵(1 / 2)



一个春日午后,融融暖意令所有的人昏昏欲睡。第五节课上,友理子手握铅笔睁大了双眼,可大脑却在休眠。吃过供餐,肚子饱饱的,这堂课又是自己最最头疼的理科。



“友理,友一理!”



邻桌的佳奈小声唤道。一块橡皮头飞过来在课桌上蹦了两下。



“你的头在晃,会被发现的!”



森崎友理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幸好片山老师正在写板书,背对着这边。友理子赶忙用手蹭了蹭眼皮。



佳奈用手捂着嘴巴笑了,友理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的座位正好位于教室中央。环视周围,只见全班二十五名同学中,一半人正在打盹儿或是神情迷离。



友理子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挂钟,还有二十分钟下课,得想法儿打起精神。她垂眼瞧了瞧手边的笔记本,从上数起第三行,字迹变得七歪八扭,自己怕是打这儿进入了春眠佳境。



“佳奈,课后让我看看你的笔记。”



嘀咕声一出,恰好片山老师回过头来,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视线停在了友理子上方。



“森崎同学!”



被点名了!佳奈赶紧低下头去,开始舞动铅笔。



“不许说话!”



“是,老师。”



友理子缩了缩脖子。可是,老师嗳,周围打盹儿的同学你咋不管?我还醒着就不错了呀!



可能是辩解和抗拒的心理已在脸上暴露无遗,片山老师放下粉笔啪啪地拍了几下手,将一只手撑在腰间。



“你们班在上周理科测试时,平均分数在全区五年级中最低!对科目有所偏好,本也可以理解,老师也没说叫大家都考一百分,但是——”



被老师的说教唤醒的同学寥寥无几。友理子已开始修描笔记本上暗码一般七歪八扭的笔记。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教室的前门,片山老师带着恼怒的表情走下讲台。



友理子正在认真地解读暗码,没有注意到他们在交谈什么。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片山老师关上了门。友理子抬起头来,发现片山老师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会吧!老师在看着友理子?老师的眼镜片在反光,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森崎同学!”



片山老师没有返回讲台。她僵立在门旁,语调有点儿失控。



“起来!回家去吧!”



教室中所有的同学(所有醒着的同学)一齐注视着友理子。她甚至感觉到大家的视线劈头盖脸地撞在了自己脸上。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并非因为她毫不起眼,而是因为平淡得恰到好处。



“那个……嗯……”



友理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心想有人会告诉她,老师刚才说了些什么。



片山老师突然像拧紧了的发条,穿过课桌的过道走近友理子,她的动作怪异,很不自然。



她在友理子的课桌旁停下脚步,一只手撑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搭在友理子肩头。



“你家里有急事儿,你母亲来了电话。赶快回去吧!”



方才注视着这边的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丧事、丧事”这样的私语声传人友理子的耳朵。什么“丧事”?就是有人死掉了呗!



只有佳奈不安地凝视着友理子。老师又开始走动,走近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佳奈抢在友理子前面说道:



“老师,我来帮她!”



片山老师正要打开友理子的橱柜,听到佳奈这样说便回转头来。前面座位上的佐藤也离开座椅来到友理子身旁,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要站起身来,老师一边返回讲台一边大声说道:



“都坐下!坐下!”声调依然反常。



友理子将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佳奈拿来的书包中,她感觉自己脸都红了,心里却是冰凉的不安。



她夹着书包来到走廊,片山老师也跟了出来。更令她惊讶的是,年级主任木内老师也在那里。她见到友理子,忽然间表情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准备好了吧?好,去吧!”



木内老师把手搭在友理子背部。她的年纪已与友理子的祖母相当,矮胖的身材特别爱出汗。即使现在,搭在友理子背部的手也传递出略高的体温。



“请多费心!”



片山老师点头送行,站在那里直到友理子拐过走廊。



“木内老师,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友理子边走边问道。



木内老师盯着脚下前行,走得很快,友理子不得不小跑着跟上。老师的手一直搭在友理子背部,视线却在回避友理子。



“你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



木内老师走路的姿态跟刚才片山老师一样,语调也不自然。



“不管怎样,你赶快回家吧!”



“丧事”!是谁死了?刚才传人耳中的话语,在友理子的大脑中颤抖着。是谁死了?爸爸?妈妈?可刚才木内老师还说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我呢……



如果说,方才的惊愕是全国锦标赛级别,那么接下来等待友理子的恐怕就是奥林匹克级别的了。校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校长和副校长站在车门旁。



“啊,森崎同学!”



校长喊出了友理子的名字。校长会一个个地记住像友理子这样毫不起眼的学生名字吗?



“不要担心,木内老师会陪你回府上的。”



副校长说的是——“府上”!



友理子跟木内老师上了出租车。本来,友理子步行回家只要十来分钟,这回居然要坐出租车!



友理子的家在十层公寓楼的第五层——建于十年前的“安琪城堡·石岛”。哪儿会有什么天使居住?灰色外墙装有钢制的露天楼梯,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一下出租车,木内老师就拉住了友理子的手。我和老师牵手?这比一起乘坐出租车更加不可想象!



“木内老师,”友理子再次仰视走在身旁的老师的脸庞,“刚才上出租车时校长说了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校长对木内老师说:“那事儿就拜托你了。”



木内老师露出窘迫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



“好歹都是学校的事儿。”



木内老师的笑容就像没有完全拼好的拼图,脆弱得眼看就要七零八落。



“森崎同学不必担心。”



自己都小学五年级了,已经不是婴幼儿。虽然还是孩子,却已堂堂正正站在了青春期门口——校长曾在早会上这样说过,所以,这应该不是友理子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可是面对已经长大的友理子,他们却众口一词地说什么“不要担心”。



就像在哄小孩子。这是为什么?



一出电梯,友理子就挣脱了老师的手跑将起来。



门厅没有上锁。



“我回来了!妈妈!”



脱掉鞋子跑过走廊时,妈妈从里面的起居室出来了。



“啊!友理子!”



妈妈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死了的不是妈妈!



妈妈向友理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友理子。这是友理子今天品尝到的第三次惊愕,比奥运会又高了一个等级,相当于足球世界杯。



“妈妈,怎么回事呀?”



妈妈的身体在颤抖,脸色铁青,眼眶中噙着泪水,眼睛红肿。



“我是年级主任木内。”



听到木内老师的自我介绍,妈妈这才放开了友理子回礼。



“非常感谢木内老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致谢还不算,还得道歉!嗨,真的、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又来过通知吗?”木内老师问道。



“没、还没有……”



妈妈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好像还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谁呀?



学校?友理子的?奇怪!说的是木内老师在学校的事儿?说什么呀?



“哎,怎么回事儿?”友理子问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友理子妈妈,你把情况告诉孩子吧。我去等电话,你们母女俩先谈谈。”



木内老师愈发夸张地向友理子绽开笑脸,拼图碎片砰然散落。



“就去友理子的房间谈,好吗?”



她温和地把手搭在友理子妈妈的肩头催促着。妈妈紧紧握住友理子的手站了起来。



从起居室来到走廊,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把手上拴着小小的绒毛玩具做标志,这就是友理子的房间。



隔壁——



那是友理子哥哥的房间。他每天上学时,总是把房门关好。他已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更加注重个人隐私的保护。



这扇门现在开着,可以看到哥哥的书桌和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夹克衫。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十四岁。



友理子心中发出了惊呼:刚才说的学校,如果不是指友理子的学校,那就是哥哥的学校。



走进友理子的房间,妈妈轻轻关上了房门,然后让友理子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随即坐在了木地板上,就像精疲力竭瘫倒了似的。



友理子也从椅子上跳下来,紧紧地倚着母亲。



“妈妈,是不是哥哥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友理子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哥哥大树,因为哥哥是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物。他学习成绩优秀,体育运动全能,从小学时代就加入了少年棒球队,四年级就成了正式投手。他上初中时归属于游泳部(他说游泳可以锻炼肩部),在那里也表现得十分出色。



如果说哥哥出了事,那就是事故。要么是交通事故,要么就是在泳池中溺水身亡。不,这个季节不会下水的呀。那,可能还是交通事故!



“妈妈,哥哥被汽车撞了吗?”



妈妈双手握住友理子的手,脸上泪水纵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伤心地啜泣,友理子也哭丧着脸。妈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大人也会哭成这个样子?



“哥哥死了吗?”



妈妈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刺入友理子心头的“死”的恐惧倏然消失,耳畔的“丧事”回旋也倏然停息了。



啊!太好了!哥哥没死!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哭呢?



“你哥吧……”



“嗯!”



“在学校,午休时……”



“嗯!”



“有人说他跟同学打架了。”



妈妈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把同学打伤了。”



一声叹息后,妈妈又啜泣起来。



“你哥一定是吓坏了,从学校里逃跑了,不知去了哪里,学校的老师和区消防队员都在帮着找呢。”



友理子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儿什么,友理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状态是好是坏,她也是搞不清楚。



“你不要担心!”



妈妈一边哭一边抚摸友理子的头发。



“很快会找到的。找到你哥,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受伤的同学家里道歉。事情很快就会妥善解决。”



妈妈的嗓音柔和,但与她的表情极不协调。友理子觉得,妈妈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事情能够妥善解决。



“爸爸呢?”



哥哥和爸爸最亲。近来,哥哥时有固执己见的倾向,但爸爸还是为儿子感到骄傲。



“爸爸一定很担心吧?他跟学校老师一起在找哥哥吗?”



“嗯。”



妈妈点点头,像是胃底反呕出什么似的又哭了起来。



妈妈说的不是假话,但也并未说出真相。直到傍晚,友理子才知道了这些。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当天带着刀子去了学校。据说他不是从家里带去的,是在外边买的。看到的人说,那把刀子有十五公分长。



大树就用这把刀刺伤了两个同班男生。一个刺伤了腹部,一个刺伤了颈部。



被刺伤颈部的同学在救护车赶到时已经没了气息。



正值午休时间,事发地点不在教室而是在体育馆后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无人察觉,直到腹部受伤的同学爬出来求救时才被发现。



当老师和同学得知此事惊慌失措时,森崎大树早巳没了踪影。



他还带着刺伤同学的刀子。



没人看到他离开学校,是跑着离去还是步行?是哭是笑还是怒气冲天?



或者,他感到了后怕?



森崎家聚集了很多人,有大树的中学老师也有家长会的家长们,有警察、消防队员还有街坊邻居。



森崎家的亲戚都住在很远的地方,当天来不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电话。



家里只有友理子和母亲,她们只能等待。父亲给母亲的手机来过电话,友理子也跟父亲通了话,但她听到父亲的话语时,却只能默默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阳落下,夜晚降至,森崎大树仍旧没找到。



晚间新闻中报道了这个事件,友理子的哥哥被称作“A少年”。当地警察署为了尽快找到哥哥以保护他,呼吁各方提供信息。新闻主播表情凝重。



时间从友理子的身边流逝。



友理子想待在大树的房间里。她觉得,待在那里哥哥就会回来。



但是这也无法办到。大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在搜查哥哥的房间。



妈妈几次、十几次、几十次地拨打哥哥的手机,她说,哥哥没开机。可妈妈还是不甘心,仍旧反复地重拨。



友理子还是小学生,没有手机。她的同学佳奈一定非常担心。但家里的电话总占线,没法挂通。友理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进不了哥哥房间,总得跟佳奈打个招呼呀。



所有人都忘记了友理子的存在。



在这“所有人”中,也包括友理子自己。她置身于此,却感到人在他方。她觉得自己也跟随森崎大树一起去向不明。



或许真的是这样!友理子的灵魂或许已到了哥哥身边。



所有的人都潜藏着这种能力——以前曾在电视节目中听说,人可以把躯壳留下,而唯有心灵自由自在地游移,保留着观望、倾听、感受、交谈的能力。



哥哥——友理子尝试着在心中呼唤。哥哥,听到了吗?我是友理子啊!



你回来吧!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呢!



只要呼唤更加强烈,离开友理子躯壳守在大树身边的灵魂就会传递她的声音。只要心怀强烈的愿望!



整个夜晚,友理子都在持续不断地Ⅱ乎唤。



没有回音。



饭是吃过了,厕所也去过了,她感觉有些倦意。但却没有真切的感受。



妈妈早已哭累了。



炫目的朝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了友理子的房间。她爱睡懒觉,哥哥却总是早早起床,他说自己从小就养成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想必,他这会儿在某处已经起床了。



她多想知道这个“某处”在哪里……



友理子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她的心像岩石般坚硬、沉重。这岩石彻底压垮了友理子,友理子竟至弄不清那种被压垮的感觉。



两天之后。



这时,所有的新闻节目都把森崎大树事件作为头条来报道。A少年却依然去向不明。



有报道说,被刺伤腹部重伤昏迷的同学出现了好转的征兆。森崎家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播放到某人提醒说——A少年有可能自杀时,在场的人慌忙关掉了电视机。不知是谁关掉的。也许是九州匆匆赶来的爷爷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他们从水户市一到这里就开始争吵。



在森崎家周围,采访的记者和摄影师从早到晚晃来晃去。



大家做出决定,让友理子和妈妈两人搬到宾馆去住,她们便将衣服塞进夏季野营用过的背囊里。妈妈请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住进宾馆。憔悴消瘦的爸爸回来换过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他说大家都聚在这里于事无补,都回去吧!现场气氛又是一阵子紧张。



警方派人开车将友理子她们送到宾馆,且注意避开媒体人的跟踪。宾馆就在东京都某处,不同于友理子以前跟家人出游时住过的度假村,有人告诉她这里是商务宾馆。宾馆里员工很少,自助售货机倒是特别显眼。



自从那天提前离校,友理子就一直没有去上学。



她坐在散发着轻微药味的床上,呆呆仰望着白墙上挂着的廉价的印刷抽象画。画框有些歪。



离开家在宾馆避难,一切习以为常的生活都远远离去。



全都被哥哥带走了!



妈妈关上浴室的门正在用手机通话。过了一会儿,她摇晃着走出来,扶着墙看看友理子。



“友理,警察要来这里,可以吗?”



友理子看着妈妈默不作声。



“他们说,要跟你谈谈,或许能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妈妈就在旁边陪着你,可以吗?”



我怎么拒绝呢?若说不可以,眼下的状况统统不可以。



没过三十分钟,警察就到了。一个是身着西装的男子,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官。我还担忧呢,这般狭小只能摆两把椅子的房间,该怎样谈话?结果却坐上汽车被带往了警察署。



怎么搞的?真是乱七八糟!



被带人的并非影视剧中常见的“审讯室”,而是整洁的会议室。那里有一位跟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在等候,据称是儿童咨询所的医生。



友理子突然火冒三丈——这里为什么有儿童咨询所医生?难道是妈妈请来的吗?哥哥出了问题,妹妹友理子也就成了问题儿童吗?没有儿童咨询所医生就无法谈话吗?



“请大家多多关照!”



妈妈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儿童咨询所医生用甜腻的嗓音与友理子搭话,友理子却不理不睬.眼睛望着窗外。



从警察署的窗口向外看,风景就是这个样子!



同出租车中看到的街景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区别!友理子隐约地感觉到了恐惧,她觉得,应该有所区别才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警察署是特殊的场所。且为了从“现在的”友理子口中得到线索,带她们来到这特殊场所的,也是特殊的人物。



“那好,友理子,我们谈谈吧!”



西装男子发话了。他露出亲切的笑容,看上去却很悲哀。他不会为哥哥的事情而悲哀,因为他是要抓捕哥哥的人。之所以有这种表情,或因此人长着滑稽的八字眉。



他提问时,采用尽可能丰富的语句和各种婉转的表达,可说到底,警方想问的只有一点,友理子立刻有所省悟。



近来的大树君,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呢?



哪有什么异常表现啊?对于友理子,自打意识到此人是自己的哥哥后,他一直就是森崎大树。



他显现得从来没有任何苦恼,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他就是一如既往的大树哥哥。



完美无缺的大树哥哥!



友理子言简意赅地小声回答道。她自己也想再大声一点儿,却使不出丹田之力。



“是吗……?”



八字眉男子用手中的圆珠笔后端戳戳自己的下巴尖。



“大树君的班主任老师说,大树君进入初二后,因为跟班里同学的关系不融洽而十分苦恼。这类情况,你有没有听大树君说过呢?哪怕是随意聊天的流露。”



友理子坐在母亲和儿童咨询所医生之间,当她对男子的提问缄口不语时,儿童咨询所医生就开始仔细审视她的表情。



“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对吧?”



友理子没有应答,而是紧紧地闭着嘴巴,眼睛盯着放在膝头的双手,又轻轻把手指交叉起来。



“友理子学校的事情,会跟哥哥说的吧?那么,哥哥是不是也会说说他们学校的事情呢?”



看到友理子什么都不说,儿童咨询所的医生就把视线移向了母亲。



“怎么样?友理子妈妈……”



妈妈也低头不语,她从旁边伸手轻轻握住友理子的手。



好凉啊!妈妈的手怎么这么凉?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而且年龄相差三岁……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小学生……”



妈妈的嗓音比友理子更加柔弱无力。



“是这样子吗?应该是这样子嘛!”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自问自答,随即看了看男警察。



大家都等着他人开口说话,会议室恢复了宁静。



“特别要好”这个词语在友理子心中反复回响。跟哥哥特别要好!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



有点儿不对头——友理子心想。



当然要好啦,友理子喜欢哥哥,哥哥也不会讨厌友理子。哥哥帮友理子做作业,还常跟友理子逗笑,把友理子称作“小不点儿友理”或“小不点儿”。



考试成绩好的时候,哥哥还会摸摸友理子的脑袋。看了电视上的恐怖电影晚上不敢去厕所时,哥哥还会特意起来在走廊里守候。



说是“特别要好”,应该还有更加恰当的词语。友理子和哥哥的关系可以说:哥哥总是高大威猛,友理子总是小不点儿;哥哥顶天立地,友理子则在哥哥身旁十分惬意地生活。



“大树很关爱他的妹妹。”



妈妈喃喃自语,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友理子的手。



“所以,他不会对妹妹说那些让她担心的事情。”



对,就是“关爱”这个词语!这便是友理子和哥哥之间关系的写照。本来直到长大成人都应该这样的。



“他跟我们做父母的也从来不商量什么……”



妈妈的喃喃自语变成了哭腔,身体忽然歪倒。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以惊人的速度离开座椅,冲过来扶住了妈妈,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妈妈也更是显得柔弱无力。友理子这才意识到,有这位医生在场真是太好了,应该表示感谢才对。



“对不起,我不要紧。”妈妈说道。



“是吗?哦,我们也不是非要叫友理子说出什么不可。只是,如果有线索能够找到大树君,无论怎样的琐碎细节都可以的。为了慎重起见——”



“真是让你们作难了,对不起。”男子和女警官一齐鞠躬道。



“可以回去了吗?”友理子问。



“妈妈的脸色这样可怕。”



“是啊。谢谢了,友理子。送你们回宾馆吧!森崎夫人……”



归途中,妈妈在车里紧闭着双眼,不像是睡着,而像是昏迷了过去。即便如此,妈妈也紧紧握着友理子的手不放。友理子想温暖妈妈冰凉的手指,也紧紧地回握着妈妈的手。



住在宾馆中的日子单调乏味。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森崎大树还是没有找到。



电视新闻已不再报道大树的消息。奶奶说,公寓周围也已没有记者晃来晃去了。友理子和母亲便想回家去住。



多日不见的父亲瘦得脱了形,白发又添了许多。



“友理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真对不起你,你一定很痛苦。今后,咱们三人还得照往常一样过日子,等着大树回来。大树一定会回来的,友理子也要打起精神来!”



爸爸在拼命地为友理子鼓劲儿,妈妈也为爸爸说的话点头称是。大家振作起精神努力奋斗吧!



我做不到呀——话到嘴边,友理子又把它咽了下去。爸爸妈妈也知道太难做到,但为了友理子,爸爸妈妈也得克服重重困难。



唯一让人略感轻松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各回各家了。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里,肯定是又哭又闹,要么跟妈妈吵嘴,要么惹爸爸生气。过去家里平安无事的那会儿都是如此。



——家里的亲戚都不省事呢!



哥哥曾经这样说过。



——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又不太和谐。



虽说友理子还不懂这些,哥哥却对她这样讲。



哥哥当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哥哥干吗还要做出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又哭又闹的事情来呢?



“照往常过日子”这句话中还包含着友理子继续上学的意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可是,当友理子听妈妈说到下周继续上学时,还是惊恐得大脑里一片空白。不,也许不是惊恐,而是反应不过来,就像是让她去月球一样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她此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在学校教室中面对课桌听课的情形。



同学们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友理子应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如此这般,现实生活却仍在继续。星期五下午,片山老师来到家里,看到友理子立刻表情夸张地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大家都很挂念友理子呢!课堂笔记也是同学们轮流帮你做的,你的学习进度不会落下的。”



她又跟妈妈商量了诸多事宜,她们还让友理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让老师跟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起居室的门也被关上了。



友理子刚要走向自己的房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去哥哥的房间!



这次回家之后,还没有机会进哥哥的房间,总是跟妈妈在一起。当友理子独自看电视或读书时,妈妈就悄悄走进哥哥的房间低声哭泣。之前,友理子总是尽量回避,她不忍心看到妈妈哭泣的样子。妈妈已经万般痛苦,再让友理子看到自己哭泣就会更加痛苦。



森崎大树的房间仍然保持着那天友理子窥探时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衫现已叠好了放在床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搜寻着某种错误,而最大、最容易忽略的错误,就是哥哥不在这里了。



友理子轻轻地坐在叠好的夹克衫旁,床铺柔和地承接了她轻巧的身体。



窗外,播放着激昂乐曲的汽车疾驰而过。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如同哥哥去向不明的那天。



友理子孤单地坐着,孤单地听着。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哭过呢!虽说好几次热泪盈眶,却不曾像妈妈那样痛哭,即使看到爸爸哭泣也没有哭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悲伤却没能放声大哭呢?



这就是“目瞪口呆”的状态吗?人一旦目瞪口呆,就会这样茫然若失么?



友理子啪嗒地仰面躺下,躺在妈妈亲手做的床罩上。



床垫的弹簧微微作响,床罩散发出哥哥的气味。



一个大活人只留下了气味,把昨天还穿着的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就变得踪影全无,这么多天都没能找到。世上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友理子望着天花板,慢慢地眨着眼睛。



直到现在她仍难以置信,不能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情。



我们家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原以为理所当然的平常生活,如今却被击得粉碎。当它被毁坏了之后,这才意识到它的珍贵。



某种情感开始在心中涌动,我要放声大哭——友理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原来就等待着这一刻,哭出来就有救了,只要能在呜咽中吐出心中漆黑的块垒!



然而,涌上喉咙的却不是泪水,友理子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



对了,涌上喉咙口的竟是疑问。没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为什么要用刀子刺杀同学?既然苦恼到铤而走险,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既然要逃跑,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去向呢?为什么不联系呢?



友理子生气了!哥哥!



友理子抬腿转向,在床上蜷起身来。她突然犯了困,就这样睡吧!睡一觉也许就能从噩梦中醒来,这真是一场漫长而缠绵的噩梦。



闭上眼睛,渗透在床罩上的哥哥的气味在友理子的大脑和心中散发开来。深呼吸,真舒服。友理子已疲惫不堪,亟待休息,那倦怠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睡吧!睡吧!



眼皮内侧,朦朦胧胧地展开了一幅景象。



那又是梦,梦的断片。被褥的感触和温暖,还有困倦。以此为开端,友理子以前的梦境恍如风揭书页般闪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原状。



那是什么时候?梦中看到了这幅景象。一周之前?十天之前?也许更早。在梦中,哥哥出现了,友理子偶然从哥哥房门缝看到的,友理子站在冷飕飕的走廊上,哥哥的房门打开了十公分——



台灯亮着,哥哥在窗边跪坐,一个巨大的黑人影与哥哥面对面,哥哥就坐在人影近旁。



那是深更半夜时的事情,深更半夜的梦。友理子想去厕所,所以就梦见了去厕所。虽是偶然,虽非有意为之,她只是在梦中窥探了哥哥的房间一眼。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影太大了,比普通成年人还要肥硕,看上去就像吹胀了的气球。他头上还戴着什么,头顶锯齿般地突出——形状就像帽子。是的,梦中的友理子看到的就是这样。好奇怪的梦啊!不,正因为那景象很奇怪,她才以为那就是梦。总之,友理子是睡糊涂了。



她是睡糊涂了,却又怀疑并没有睡着。



莫非——那并不是梦?



她还记得地板又硬又凉的感觉,她蜷曲着脚趾向前走。厕所那么遥远,她差点儿打出喷嚏来。



哥哥朝戴帽子的巨大人影深深地低下头去。



啊!哥哥还没睡,也许就会转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友理子,告诉哥哥要去厕所吧!因为睡觉前喝了牛奶。



哥哥将额头擦着地板前后移动,嘴里哼唱着什么。他对着面前矗立的可怕人影,喃喃倾诉、虔诚奉献般地哼唱着。



那首歌,现在忽然从蜷在床上的友理子嘴唇里流泄出来,是友理子感觉陌生的歌,感觉陌生的旋律,感觉陌生的语言。她居然能连续地、完整地把它唱下来!



嘴唇的运动停歇后,歌声便消失了,友理子就蜷在那里瞠目结舌。



刚才,怎么了?



我怎么会唱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歌?只是嘴唇随意动动居然就可以唱出来!



这是在梦中哥哥唱过的歌!



“小姑娘!”



夏末时节的羽虱振翅声窃窃私语般传来,可现在还是春季呀!也许是刚刚孵化仍很纤弱的羽虱?



“小姑娘!”



羽虱的振翅声像在呼唤——小姑娘!



“小姑娘,快醒醒!”



友理子瞪着眼睛猛然起身,又突然静止不动了。房间里并没有活动的东西,窗户也关着,所以连拂动窗帘的微风都不可能有的。



友理子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荧光灯有时会发出嗡嗡声响,也许——会错觉成人声?



“小姑娘,我可不在那种地方哦!”



振翅声变大了,越来越清楚了,真的像说话声似的。



“小姑娘,朝这边看!书架,书架!”



友理子身体不动,只把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向哥哥的书桌方向,书架就立在书桌旁的墙边。



“对,就是这边。到这边来嘛!”



这不是振翅声,明明是人声,在向友理子搭话。



友理子像给画家做模特似的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只是嘴唇动了动。



“你——是谁?”



没有立刻应答。友理子紧绷着身体侧耳倾听,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噪声。



“你到底是谁?”



友理子再次问道,又一辆汽车驶过。



没有回应。友理子开始放松紧绷的神经,我——又睡糊涂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振翅声又回来了。



友理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并向房门逃去,但她穿袜子的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门上,顿时眼冒金星。



“小、小姑娘,你别害怕嘛!我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嗡嗡作响的大脑中振翅声连续不断,声调像是在笑又有些慌乱,确实没有什么恐怖感。



“幽、幽灵!”



友理子摔了个屁股蹲儿,用手揉揉撞了门的脑袋,随即惊慌失措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