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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去方知珍贵(2 / 2)


振翅声并无间断:“俺非幽灵。俺脸上写着幽灵吗?”



没有写着?什么意思?写什么?写什么呀?



“我是书啊。小姑娘,你别像丢了魂儿似的。快到书架这边来!”



写着——写、写着,应该是书啊!



友理子还是站不起来,她爬近哥哥的书架,应承似的探出身去,姿态倒是蛮协调的。



哥哥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参考书、百科辞典、图鉴还有漫画书,哥哥酷爱体育明星故事漫画。另外还有几本悬疑推理小说。友理子喜欢推理小说,曾央求哥哥借给她读。因为那是字号很小的袖珍本,所以看起来怪费眼睛的,而且内容也看不大明白。哥哥曾笑着对她说:“小不点儿友理还不到看这类书的年龄呢!”



“上面第二层,”不明正身的声音又道,“你把前面的书全都取下来,我就在后面藏着呢!”



第二层摆的是《哈勃望远镜捕捉到的宇宙》和《星球观察》等。友理子想起来了,大概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节,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想要一套天文望远镜。但是天文望远镜价钱昂贵,哥哥又要忙着打棒球,要是再去搞天文观测,恐怕就连睡眠的时间也没有了。平素爸爸都会让哥哥如愿,这次却不那么痛快了。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友理子把印有精美彩照封面的那些书籍一本本抽出来,放在旁边的书桌上,后面摆放的,是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兴趣之前(森崎大树除棒球之外兴趣多变)的海洋生物类书籍。



抽出了五本书之后,友理子看到《海豚——瑰丽大海的圣灵》和薄薄的写真集《快来水族馆吧》之间,夹着一本古旧的、红色皮革封面的书。这本书厚约两公分,它令人倍觉诧异。



“就是它喽。小姑娘,这本红皮书就是我!”



不明正身的声音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在鼓励友理子,语调变得爽朗起来。



友理子伸出右手食指要去触摸红皮书,但到了跟前又停下了。书名是什么呢?书脊上排列着从未见过的符号般的文字。金色的文字!已经磨得很薄了,有的笔画已完全磨掉。



“你是什么书?”



友理子问道。她期待着回答,手指和嗓音都在颤抖。



“你问我的名字?告诉你也不认识。你问我的内容?是啊,用你能懂的说法是辞典,我是一本具有特殊用途的辞典。”



“用途?”



“就是使用方法啊!”



友理子的食指还在空中悬着。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你的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友理子说自己不敢看。



“不管那些,你先把我拿到手里,我们就更易交谈了。”



友理子缩了一下手指,又把双手握在一起,仍然颤抖不止。



咕噜,喉管蠕动了一下。



友理子闭了一下眼睛,在睁眼的同时嗖地将红皮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旋即,她又差点儿把书扔在地上。



手中的书宛如羽毛般轻盈,还有一点儿温度,就像人的肌肤。



友理子刚要把书放下,书却不愿离开似的吸附在她的手指上,确有一种富于弹性的触感。真疹人!



“哇、哇、哇!”



“你别这么粗暴好不好?我已经老朽不堪,订线也松了嘛!”



友理子发现事与愿违,自己的双手居然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皮书。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吧!我嘛,就放在书桌上好了。你翻开书页,把手掌按在上面。”



“翻开哪一页?”



“哪一页都行!”



按照指令,友理子坐在哥哥的椅子上,她把红皮书放在桌上仔细观察,正如这本书的自我申述,它已经老朽不堪了。



友理子打中央翻开了这本书,与书脊磨浅的文字相同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纸张泛黄,有些地方还有破洞。



“真是老朽……”



友理子喃喃自语,把手掌贴在运动服腹部地方使劲蹭了几下,然后轻轻地按在了书页上。



掌心有一种柔柔抚摸的感触,也有一点儿温度。



“啊啊,小姑娘,你的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小一些嘛!”



红皮书说,与此前的羽虱振翅声相比,已经完全变成了人的嗓音。



“哇,你能知道吗?”



“知道啊!”



“我十一岁了。”



“在你们的世界中,应该就是这个年龄。你哥哥有多大年龄呢?”



“森崎大树十四岁了。”



“是吗?也还不大嘛!”



它叹息道。友理子顿时大怒。



“哥哥已经不小了!他不是小孩子,爸爸妈妈也这样说过。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属于非常复杂的年龄段——爸爸妈妈曾经这样说,友理子只是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儿。不过,爸爸妈妈却很高兴很骄傲——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需担心大树哥哥。



“哪里哪里,他还嫩呢!他还小呢!”



红皮书的话语透过掌心传了过来,与其说是在用耳朵听,不如说是直接传到了心中。



“哎……你——难道是书卷精灵?”



“小姑娘居然知道这种词语啊!在哪儿学到的?”



书卷精灵!书卷圣灵!



“因为电影里面出现过。”



“哦哦,是故事啊!”



它说:“我也是故事哦!”



“可你不是辞典吗?”



“我是辞典,又是故事。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全都寄寓了故事,或者应该说故事总是发生在先。”



透过掌心传来的振波,蕴含着谆谆教诲的和蔼语气。这本书又旧又脏都快散架了,友理子触摸它时却没有丝毫不快的感觉。



“小姑娘,十分抱歉,我本来不打算与你搭话的,因为毫无益处。不过,你刚才唱歌了。”



“我?”



所言是那首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莫名其妙的歌。



“那支歌,小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歌吧?”



友理子点点头,解释说在梦中哥哥唱过,她还讲述了梦中的情景。



这时,她感到红皮书开始瑟瑟颤抖。



“是吗?你做过梦了。既如此,与你搭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嗯,挺好的!”



它一个人在自我肯定,准确地说,是一本书在自我肯定。它是书!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我居然唱出了梦中听到的歌!”



“你不懂那支歌的意思,对吧?”



“我不可能懂嘛!”



“那就好,嗯!”



红皮书又抚摸了友理子的掌心。虽然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但确实如此。



“小姑娘,那支歌不许再唱了,把它忘掉吧!”



不许怎样怎样这种禁令式的话语,无论什么时代都是挑起孩子们好奇心的最有效咒语。友理子有点儿跃跃欲试,她把手掌使劲摁在书页上。



“为什么呢?怎么不许再唱?”



“别使劲儿摁我,小姑娘!”



友理子赶忙松了劲儿。红皮书就像人被死死摁住了一般,痛苦地活动着躯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歌嘛!”



友理子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哥哥唱着那支歌时可怕而反常的姿态和情景。这次是有意识的回忆,所以连细节都很清晰。



红皮书又战栗起来,友理子的手掌像是感到人的肌肤在扭动。



“啊啊,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嘛!”



“那个?”



那个嘛——红皮书嘟囔了一声又沉默下去。



“我看到的东西现在你也看得到。对吧?你看到了我的心里?那是你超能?”



提出疑问后,答案脱口而出。若是超能,自己不已超能了吗?自己这不是正在跟书本对话吗?



“嗯,就算是吧……”红皮书仿佛有点儿害怕。



“那个——是很恐怖的东西吗?”



“小姑娘不害怕吗?”



梦中的哥哥不断地用头摩挲着地板,另有一个肥硕的人影挺胸昂首、傲慢无礼地俯视着哥哥。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语。



“古堡大王,孤身一人。”



“什么?”红皮书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古堡大王啊!”



友理子盯着红皮书向它点点头。



“我看到的巨大人影就像漫画和科幻电影里古堡大王那种装扮,还戴着王冠呢!”



“你看到披风了吗?破烂不堪……”



是呀!看上去肥硕,就是因为遮盖背部披至脚踝的披风嘛!



“屋里太暗,看不大清楚。”



“没能看清他的脸,对吗?”



这一点似乎特别重要。红皮书气势逼人地追问,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红皮书上的手。



“光线太暗。”



“没看到是吧?”



“嗯,没看到。”



那就好——红皮书说道。友理子感到整个书本蕴积的紧张感倏然间消退了。



“他真的那样可怕吗?他是哪国的君主?”



红皮书沉默不语,突然,它仿佛又想复归至普通书本的状态。友理子的掌心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大人们在心怀极大忧虑时往往会这样,长长地吁气,吁到尽头稍停,再像忽然想起似的吸气,然后再长长地吁气。



约摸两年以前,友理子的爸爸在公司体检中查出有恙,复查结果亦相同,只好去大医院进一步细查。当时,妈妈在家独自呆坐于厨房桌旁,就是用这种方式呼吸的。妈妈吁着气想象那所能料想的最坏结果,吁尽之后赶紧吸气。幸好不久之后得知爸爸的病情并不严重,妈妈的“忧虑呼吸法”便也不再使用。不过,友理子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种呼吸的节奏。



何等恐怖的存在!



哥哥对其顶礼膜拜!



在友理子的小脑瓜中,闪现着晦暗的光亮。



“莫非——哥哥的可怕举动与那个貌似君主的家伙有着关联?”



红皮书打了个激灵。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



“是吗?是这样吗?我说中了,是吗?”



红皮书没有回答,友理子便双手抓住它使劲摇晃。



“告诉我!哎,告诉我嘛!”



“小、小姑娘,镇静!”



“我不要什么镇静!”



知道了、知道了——红皮书叫苦不迭。



“是的,那是坏蛋!”



它缠附在人身上,驱使人干坏事一



友理子顿时双膝瘫软,抱着红皮书跪坐下来。



从哥哥去向不明到今天,且不说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即使是友理子自己也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解释。友理子打探情况频遭拦阻,说是不用操这份儿心!友理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直到现在,她才偶然从醉酒般颤抖(因为友理子的剧烈摇晃)的红皮书处,得到了片言只语的回答。



啊啊,我要哭出来了!



“我原先觉得哥哥太不像话了!”



泪珠果真落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了红书皮上。



“哥哥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你说得对呀!红皮书传出了和蔼可亲的话语。



“你哥哥是个好孩子嘛!绝对不是刺伤同学、挥刀夺命的孩子!”



“你知道啦?”



“知道啊!虽是时间不长,但就在近旁嘛!”



友理子用右手擦擦脸,拂去了泪水。是啊!这本书就藏在哥哥的书架上!



“所以呀,小姑娘,我也拼命地阻止过他呀,向他发出了忠告。可却没能传递到你哥哥心里,因为他很早就对‘那个’走火人魔了。



“如果跟‘那个’相比,我可是不堪一击。”红皮书难为情似的畏缩着(确实有这种触觉)嘀咕道。



“我可打不过‘那个’,因为它是‘英雄’。”



“英雄?”



这个词语,友理子也明白,就是“Hero”,指的是那些伟大超强的人物。历史人物指称建立了伟业丰功者,体育明星则是创造了世界纪录的人,他们大都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那又怎么是坏蛋呢?



“你骗人!英雄怎么可能是坏蛋呢?”



“小姑娘接受的教育自然无法理解。”



“那不都是常识吗?”



常识啊!——红皮书叹息着说道。



“可也是,就算那么回事儿吧!”



友理子掌心下,书的感触发生了变化。温度消失了,呼吸也感觉不到了。这下子,会说话的奇妙红皮书仿佛真的变回了一本旧书。



“别急,你等等呀!”



友理子使劲地摇晃红皮书,又抓住书脊颠倒着抖搂书页,极尽粗暴之能事。即便如此,红皮书依然沉默无语。



“怎么这样啊?”友理子带出了哭腔,“太过分了!你怎么这么坏呀?”



对手是一本书,小女孩挥泪抗议根本无济于事。友理子怒不可遏,使尽全身力气把红皮书摔在墙上。书本张开着撞在墙上,又啪嚓一声落在地板上,下面的书页被折了进去。



它不喊痛也不生气,怒目视之,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友理子不理睬红皮书了,觉得这场较量打了个平手,随即垂头丧气地退出了大树的房间。



红皮书的事情没有告诉父母,她无法解释清楚,连自己都觉得只是做了个荒唐的怪梦而已。当晚吃饭时,说的都是凡常琐事——友理子明日要上学了,几天不去了妈妈得陪送她去,友理子则要一如既往地跟同学和睦相处等。



红皮书照旧劈叉趴在墙边,没人理睬。



第二天,友理子按计划去了学校。在校长办公室里,校长、副校长、木内老师、班主任片山老师全都到场迎接友理子。妈妈一再地鞠躬致谢,老师们也回礼客套。随后,片山老师领着友理子去了教室。



第一节课结束了。课间休息时,佳奈像要哭出来似的过来抱住了友理子。“我担心死了!又能见到你,太好了!”周围的同学有的微微笑着,有的抽抽搭搭。那些故作不知的同学也绝非真格的冷漠无情。



太好了!一如往常。除了哥哥不在,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友理子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



第三节课结束了,友理子和佳奈一起去厕所。事件先在这里发生!



见过面却不知姓名的临班女孩们呼啦啦地拥进了厕所,并与友理子、佳奈错身相向。看到友理子她们就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眼中闪着亮光,贼亮贼亮的幽幽亮光。找到好玩儿的喽!找到稀罕玩意儿喽!逗她玩儿玩儿?看她们的眼睛,都感觉咄咄逼人。



真烦人!赶紧走!



擦身而过之际,友理子的手不经意地轻轻碰到了其中一个女孩的手。确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可那女孩儿就像被烫伤了似的,猛然后退,且夸张地露出惊恐之状。



“哇!对不起!”



一起进来的女孩们也尖叫着闹腾起来。



“森崎同学吧?对不起啦!真的对不起啦!我可不是故意的。所以,请你别拿刀刺我啊!”



厕所里的冰凉墙壁和天花板反射出震耳欲聋的回声,女孩们就像遭到袭击似的发出惨叫并争先恐后地逃出厕所,活动门放肆地晃动着。刚刚跑到走廊上,她们的惨叫立刻变成了狂笑。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



转眼再看,佳奈脸色煞白。



第四节课,仿佛从友理子的头顶凭空而过。邻桌的佳奈,在友理子不看她时看着友理子,而当友理子转眼看她时却赶紧避开了视线。虽然,她的眼睛没看友理子,表情却像是在道歉。



午间供餐时发生了第二个事件。当片山老师跟学生们一起摆放饭菜时,一位与友理子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不是老师,也不是学校的事务员。过了一小会儿,才知道她是某位同学的妈妈。



这位妈妈不只是心急火燎,还怒气冲天。她抓住片山老师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又呼唤自己的孩子——友理子不太熟悉的、一位叫深山的女生,并把她使劲儿拉到身边,还不时地向友理子这边投来尖刻的目光。片山老师大惊失色,想设法把那位妈妈带到走廊上去。就在这个过程当中,几句片言只语传人了友理子的耳朵。



罪犯……杀人凶手……我家孩子……没解释……忍无可忍……校方是怎么考虑的……父母也有问题。



即使是片言只语,意图亦显而易见。



友理子这时才有所察觉,好几个同学没来上课。



友理子并不是罪犯!友理子并不是杀人凶手!



但她哥哥是刺杀同学的罪犯,友理子是他的妹妹,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友理子所在的班级里?深山妈妈所言,就是这个意思。她根本没有听说友理子今天要来上学,否则绝对不会听之任之。校方都在做些什么?深山妈妈就是为此大发雷霆。



深山妈妈既生气又害怕,身旁的深山同学握着妈妈的手也显得十分紧张。不是害怕别人,正是害怕友理子。而且,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丁点儿嘲笑:真傻!你还好意思来学校!脑瓜进水了?



转眸一看,教室里的同学们都盯着友理子,其中还有佳奈。



有一个背过了身去,又一个……侧着身子嘀嘀咕咕,目光落在了供餐的碗碟上。教室里响起餐具的声音,也挺热闹却没有谈笑风生,是友理子这个黑洞把大家的说话声吸收殆尽。



友理子把携带的物品扔进书包,在片山老师返回教室之前逃离了学校。



回家,回家,回家!友理子心中,郁暗的八音盒在转动,在奏乐。回家,回家,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学校里已无友理子的立足之地!



腿脚发软,下巴哆嗦,每走一步,世界都在摇晃,友理子的脚踩之处都像沙坑一样地塌陷下去。



一到家,友理子就跑进起居室抱住了妈妈。她放声哭喊,那声势绝不输给深山的妈妈。



后来,母女两人相拥着痛哭了许久。



友理子再也不去学校了!那所学校再也不会去了!



当天后半夜,友理子又走进了哥哥的房间。她不想让父母知道,所以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光线足矣。



红皮书回到了书架上,直挺挺竖立在前排的一侧。一定是妈妈进来过,捡起书还把折页梳理平整。



友理子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魔法复苏了,红皮书的书脊有了一点儿温度。



是小姑娘吗?红皮书问道。



友理子默默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哭了起来。许久,泪水总也流不完。她不由自主地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好疼!”



红皮书仿佛撅起嘴来说。



对不起啦!友理子哭得十分伤心。



“小姑娘好像也很痛苦哇!”



红皮书传出柔婉的振波。



“嗯!”友理子耷拉着脑袋,抱着书坐在墙边。



然后,她讲述了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走来走去,抽噎着诉说,话语显得十分混乱。不过,红皮书似乎全都听明白了。在友理子痴人妄语般的诉说中它只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别哭了!不管友理子说什么,不管友理子怎样哭泣。它都是——好了,好了,别哭了!



“大家都是这样子嘛!”等友理子说完了,要在这里抛洒的泪水也枯竭了,红皮书这才发话道,“谁都会跟小姑娘一样的心情哦!如果有人被‘英雄’迷住的话。”



红皮书歌唱似的把谱了曲的话语传递给友理子:在无限漫长的时光中,数不清有多少次,人们跋涉于泪水的长河。



“任何人,对此都无可奈何。尽管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发生了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因为无法叫时间倒退!



“小姑娘今后会一直待在家里吗?来日方长!现在时间是小姑娘的敌人,过些日子,就会变成你的朋友啦!”



“你是说、可以忘掉吗?”



“……或许吧。”



那做不到!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你哥哥都已经消失了嘛!”



哥哥的消失,令友理子的时间静止,森崎家的时间也已冻结。



“昨天说的那些,”友理子把红皮书捧在面前,“你还知道得更多,对吗?你知道我哥哥为何会做出那种事,应该也知道我哥哥在什么地方吧?”



红皮书犹豫着没有应答,那是因为被友理子所言中。



“我哥哥在哪里?被‘英雄’附体的人会怎么样?会被带走吗?我哥哥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问题像潮水般接二连三地奔涌出来。



“我哥哥并不是有意要刺杀同学,对吧?他是因为‘英雄’附体,才身不由己地干出那种可怕的事情,对吧?”



停顿了一口气的时间,红皮书答道:



“是的,因为,那是‘英雄’的本性——操纵人类发动战争搅乱世界!”红皮书的话语太难懂,友理子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英雄’会发动战争吗?我所知道的英雄,都是遏止战争的人物啊!”



很多故事都是这样描述,就连教科书也是这样写。



“发动也好遏止也好,都是一回事儿!小姑娘,开头和结尾连在一起。”



说的什么呀?我可不想这样猜谜似的谈话。



“那好,你哥哥不是坏蛋,不是你哥哥坏,他是被坏蛋控制了,不由自主地做了坏事。”



哥哥是受害者!牺牲者!



“我得救他!”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感觉语言竟应声显形,且熠熠生辉地浮游在昏暗房间的空中。



“我得去救他!嗳,告诉我哥哥在哪里!”



友理子灵机一动。



“莫非写在了你的书页上?所以,你才这么了解‘英雄’的内情!”



话音未落友理子就要翻开红皮书。令人惊讶的是,红皮书居然顽强抵抗!



“你干吗?真荒唐!”



红皮书挺着身子,脚下使劲,它显然在抗拒友理子。友理子急了,用力撕扯书皮,可红皮书还是不愿意打开书页。



“你,不是……书吗?”



昨天还松松垮垮的嘛!



“你救不了他!”红皮书说道。已经不是歌唱般的语调,也没有了柔婉的振波,



“被‘英雄’掌控的人是无可救药的!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



“能救!只要知道我哥哥在哪里,立刻就能救他出来!有警察,有消防队员,还有爸爸妈妈。”



“荒唐!大人就什么都能办到吗?别说是靠近‘英雄’,他们根本就无法走出这个世界。”



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啦!让我看看书页嘛!肯定都写在里面,对吧?那些重要的内容!”



在透过窗口射人的街灯白光中,在收拾整洁的哥哥房间里,友理子与红皮书扭打起来。后来回味时,她仍未搞清那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对手不过是一本书而已,然而当时她却感到就像在跟一个男孩——刚好跟森崎大树年龄相仿的男孩奋力格斗。



当然,友理子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她实际上从来没跟哥哥干过仗,无论是体力、胳膊腿的长度以及速度都相差甚远。不过,女孩毕竟拥有独具的杀手锏。



友理子露出牙齿,一口咬住了书皮。红皮书“哇”地惨叫一声,一个半周转体从友理子手中飞向空中,然后书皮朝下落在地板上。



友理子喘着粗气把书捡了起来。也许是错觉,红皮书看上去像是因撞击而瘫软了,封皮一角还有友理子咬出的牙印。友理子一向对自己的美牙颇感自豪。



“你真狠呀!”红皮书呻吟着说道。



“因为你坏心眼儿!”



“我的内容,小姑娘是读不懂的。你连封皮上的文字都不认识呢!”



冷静思考了一下,它说得没错儿。



“真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如此脾气暴躁。人不可貌相啊!”



红皮书受惊吓不小,精神上的伤害更加严重,简直就跟真人一样。



“可是啊,不管你的牙齿有多么锋利,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救不了你哥哥的。好孩子,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乖乖地睡觉吧!明天早上精神饱满地上学去!你只有努力争取延续往常的生活才行啊!”



又来教训人!友理子停下了暴躁举止而怒气未消,反倒变本加厉。



“我根本无法恢复往常的生活!”



“你试一试嘛!”



“如果去学校,我……会受欺负的。”



“肯定会有同学站在你这一边!”



“你能知道什么?你不就是一本书吗?”



红皮书沉默了片刻后,又转换了语调。



“哦,原来小姑娘是不想去学校啊!这么说,想去救哥哥只不过是逃学的借口而已喽!”



友理子真想再次把它结结实实地掼在地板上,但手却停在半空中举在了头顶上。她悲伤之极,羞愧不已,眼窝发热。



友理子放下手臂,把红皮书轻轻放回了大树的书架。



“好了好了,这就行了嘛!”红皮书满意地说道。



“晚安,小姑娘!”



把手松开,离开房间,现在就走,她已无话可说。



不!没完!



“真的救不了我哥哥了吗?刚才你说连大人都做不到,对吗?爸爸妈妈、警察也都做不到?”



“啊,是啊!”



“我也做不到,我是小女孩。那你说,有谁能救他?有人能救我哥哥吗?”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去求他救我哥哥。”



我要千方百计地求他,求他答应我。



“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快告诉我,能救我哥哥的人在哪里?”



友理子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红皮书犹豫了很久。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他。”



在回答的“声音”中,显露出此前未曾有过的严肃语调。



“你不脱离这个世界,就无法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



那就是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刚才说连大人都无法脱离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吗?”



“嗯,是的。”



“我是孩子,所以我能行,对吗?”



如果能行,我就去那里!



“哪里?外国?坐飞机才能去的地方吗?”



“不是那个意义上的‘异国他乡’,是小姑娘所在的这个‘圈子’外边。”



“圈子”就是世界的意思,但这里说的世界并不是指“世界历史”、“世界地图”和友理子所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更加广阔的范围。红皮书解释道。



“你一生都不会去的这个星球边缘抑或宇宙的另一端,在我们来看仍是处于你所在的‘圈子’内侧。那只不过是你们的世界一一狭义的世界故事所寄寓的‘圈子’而已。”



友理子仍在五里雾中。不过,最最要紧的只有一点。



“可是,如果我诚心诚意表达自己的愿望,是不是就可以去了呢?你能带我去吗?”



因为你是个孩子——红皮书自言自语道。



“因为我是一个孩子,所以才能对这种重大事务轻易地做出决断,尽管,或许这种决断需要用一生来作代价。”



红皮书像是大为惊讶,又像是钦佩不已。



“真是拿你没办法!都怪我把这事儿告诉你,惹起了你的兴趣,我有责任。”



友理子突然感到心底深处一阵痛楚,这并非因为悲哀和愤怒,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谢谢你!”



“道谢还太早!小姑娘,这可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单打独斗恐怕会是一事无成的——红皮书说道。



“所以,小姑娘首先得把我放回伙伴们那里去。”



无论怎么做,入门都是要从那里开始的——红皮书又像出谜语似的小声地补充道。



“好吧!在哪里?书店吗?图书馆?你是旧书,那就是在古旧书店啦?”



红皮书忍俊不禁。



“小姑娘真逗!哦,你是不是忘掉了?”



忘掉了?我?忘了什么?



“小姑娘真的以为,你哥哥是从那种普通的场所拿来了我这种天书吗?你想一想,不记得了吗?若干天以前,天还很冷,你和哥哥裹着厚厚的大衣,大家一起去了堆集着无数我这种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是要仔细地想一想,于是又把书拿在手中坐下了。天还很冷,裹着大衣,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全家吗?”



“是的!”



大家都呼着白色的哈气,去了汇集着无数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连嘴巴也张开了。



“那儿,不是我叔父的别墅吗?”



“准确地讲,应该是小姑娘的父亲的叔父,也就是叔爷的别墅。”



去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爸爸开车,全家人一起出行。



“嗯,那座别墅里有一间图书室,真不得了!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我都惊呆了。”



“我就待在那儿来着,”红皮书说着压低了嗓音,“‘英雄’也在那里。”



友理子忙着回忆,深深思索,没有听清红皮书的嘀嘀咕咕。叔爷的别墅,在什么地方来着?那次是当日往返,所以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不过,应该是在大山里面,还得走一段没铺柏油的路,妈妈当时很担心。



“我一个人可去不了那种地方。既不知道地址,也不认得路。”



“那,怎么办呢?”红皮书打趣儿似的问道,“小姑娘,这可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