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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莲实将轻卡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正想停下引擎,就听见广播里传来新闻的声音,不由得侧耳倾听起来。



“今天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町田市XX町3-4,清田胜史家起火,两层大约130平方米的木造住宅完全烧毁。”



虽然早上的新闻没听到,不过总算顺利烧起来了。本来还担心会不会进行得不那么顺利,现在先是松了口气。



“在火灾现场,发现了一名可能是胜史先生的男性尸体,目前警方正在确认身份。”



这么说,清田胜史被烧死了?莲实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油脂不少,肯定烧的很厉害。如果烧成了黑炭,警察可能要用齿模来确认身份,真是辛苦了。



总而言之,本来打算借着火灾骚动能让他忙乱一阵也就够了,现在忙乱变成了谋杀,也没什么关系。



“妻子洋子夫人察觉到起火及时避难,但仍然被烧伤,现在医院接受治疗。”



嗯?怎么一句都没提到梨奈呢?莲实有些惊讶。



咚咚,有人敲了敲轻卡车的车窗。



抬起头,眼前出现了酒井副校长严肃的脸。莲实打开了车窗。



“你听说失火的事了吗?”



酒井副校长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



“是。其实刚刚才在广播里听到。我觉得去世的就是清田梨奈的父亲,不过新闻里完全没提到梨奈的情况……”



“她没事。”



酒井副校长说着,语气却并没有很高兴。



“她昨晚突然跑到朋友家去睡了。”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对莲实来说,这确实是他率直的心情。听说清田梨奈没事,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莲实对于从心底担心学生安危的自己,感到了新鲜的惊奇。所谓班主任就是这样的人吗?



突然,莲实脑中浮现出大智若愚的恩师的身影。



熊谷老师,就连想起他的名字都是很久以来的事了。他是个从心底担心过自己的老师。



“嗯,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好。”



酒井副校长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啊……当然,这确实是一场令人心痛不已的事故。她这么突然就失去了父亲,从今往后还要考虑如何关怀她的内心。只是,听说她没事,我就安心多了。”



酒井副校长哼了一声。新闻也结束了,莲实关上引擎,从轻卡车上下来。



“警察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联络方式,就打了电话给我。然后我给莲实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一直都没开机吗?”



原来如此,酒井副校长这么不开心,大概是因为这个。莲实从包里拿出手机。



“真是抱歉,我忘了充电,手机没电了。”



酒井副校长一脸不屑。



“麻烦你注意一点啦。就算是晚上,也可能会有像这次一样十万火急的事呢。”



所以才把电源关了好好睡觉嘛。



“总而言之,这次的事件要开紧急职员会议。莲实老师不仅是班主任,还是学生指导部的成员,所以要你来主持啊。”



“职员会议?”



莲实觉得很意外,确实是个不小的事件,但跟学校又没有直接关系,到底要讨论什么呢?



酒井副校长看出莲实的疑惑,招了招手,咬着耳朵跟他说。



“清田梨奈和她爸爸,关系似乎相当不好哦。”



“哈……”



“她经常在外留宿,昨晚没回家的原因,似乎警察也很想知道。”



“哎?难不成,他们怀疑梨奈?”



“嗯,暂时也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呢。”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可能做这种事呢。只是正好昨晚没有在家睡觉就被怀疑,这也太过分了吧!”



莲实相当愤慨。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能确信梨奈的清白。事隔多年再回想起熊谷老师的事,可能也对自己产生了些影响。



“我理解莲实老师想要相信自己学生的心情,当然,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人嘛……所以,开会的主题就是我们应该如何保护清田梨奈,希望你能理解。”



“是。刚才我太兴奋了,很抱歉。”



“不,应该说我被莲实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所感动了呢……只是呢……”



酒井副校长又靠过来轻声说。



“昨天的火灾是纵火,这件事似乎毫无疑问呢。火源好像是家门口放着的垃圾袋,光看这一点的话,也可以看作是纵火犯下的手,但有些地方不合常理……”



“什么地方?”



莲实也压低声音问。



“清田家周围放了很多装满水的塑料瓶,用来驱赶野猫。可是……着火的时候,瓶子里面变成了一种可燃性液体!”



“什么,难道……”



“哎呀,我从警察那里听来的时候,也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了呢……啊,这件事别外传哦。警察似乎也是一时口快说出来的,这个细节还没对媒体公开呢。”



“我明白。”



“所以,纵火犯这条线就说不通了。因为塑料瓶的数量特别多呢,就算是深夜,特意拿着这些东西来纵火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但是,就算梨奈往塑料瓶里装了灯……可燃性液体,她又是从哪里搞到那种东西的啊?”



“嗯,这一点还不清楚。”



“而且,这个推理,我觉得也太牵强了。比如,如果拥有这种轻卡车的话,就算数量稍微多一些,塑料瓶这种东西还是能搬运的。”



莲实拍了拍轻卡车的货箱,极力反驳。



“哎哟,当然啦,我也不相信,清田梨奈会放火烧自己家啦。”



酒井副校长为难地举起双手。



“总而言之,需要在职员会议上讨论一下善后方法。”



“……那,梨奈今天休息吧?”



“现在似乎住在她妈妈的老家,她妈妈说想让她休息两、三天。她自己倒是说想要来上学。”



酒井副校长似乎相当不赞同梨奈毫不伤心的态度。莲实突然想到了别的事。今天不是学校心理咨询师来校的星期四嘛,虽然自己没有计算到这一步。



“副校长,我想在梨奈上学之前,请水落老师照顾一下她的心理伤痛。”



“啊,原来如此。也是,就算她表面装得很开朗,其实内心也可能受了重伤呢。那,这件事,就请莲实老师跟水落老师打声招呼吧。”



“好的。”



莲实感到嘴角要翘起,便用手捂住了嘴。这样一来,就有借口跟水落聪子搭话了。作为事件的副作用,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酒井副校长看着莲实,似乎以为他在忍着不掉泪,安静地点了点头。



职员会议的气氛始终很诡异,大部分的人还不知道火灾的事,只是酒井副校长刚刚透露出一点梨奈被怀疑成犯人的意思,莲实就立刻出口反驳,这样也就没有老师再插嘴了。



因为学校暂时也没什么能做的,所以会议上就只是说明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并讨论了一下应对媒体的方法,然后就准备散会了。就在这时,钓井老师却举起了手,他从来不在职员会议上发言,所以大家都有些意外。



“……死佐果个叫清田胜史嘅家长……”(死掉的那个叫清田胜史的家长)像是有痰挂在嗓子里一样,他用黏腻的方言说。



“一时时会来学校,系唔系呀?”(有时会来学校,是吗?)



“是。”



莲实答道。



“他怀疑清田梨奈被欺凌了,所以来过几次。但是我调查了之后,没有发现她受到欺凌的事实,这一点我也向他说明过了。”



“系呀,只不过……”(是哦,但是……)



钓井老师不知为何,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一样歪着头。



“佢其实系咪唔系好赞同呢个答案呢?”(他其实不是很同意这个答案吧?)



含糊其辞的口吻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四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不过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



“确实如此,他有表示过很难以置信。”



莲实戒备了起来,这家伙想说什么?



“甘佢系咪即系依家讲果啲Monster Parents咯?”(那他是现在所说的怪物家长了?)



不是Parents而是Parent,要用单数啦。莲实在心里吐槽。



“……没有啦,他可不算是怪兽家长。虽然他确是来过几次,但只是因为最近家长对于欺凌问题过于敏感而已啦。”



酒井副校长挂上讨好的笑脸,安抚他说。他面对钓井老师,总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钓井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莲实故意直接抛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期待着钓井老师的回答。



“冇咩问题,系甘得架啦。”(没什么问题,这样就好。)



钓井老师说完,便转过头去陷入了沉默。



果然要留意钓井,莲实再次这样想到。



虽然从很久以前就发觉,他其实是混在羊群中的捕食者,但这么敏锐的直觉还是不容小觑。



“莲实老师,一大早就焦头烂额呢。”



过来身边搭话的是真田老师。



“哎……目前来说,总而言之我们要好好保护清田梨奈。”



真田老师对莲实的回答大卫赞同,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但有件事想跟莲实老师商量。”



“什么事?”



莲实饶有兴趣地看着真田老师,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事。



“事情比较复杂……今晚能抽空谈谈吗?”



“好吧,那就七点钟在兔子潘趣见?”



“好的。”



真田老师似乎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他才刚走,高冢老师便凑了过来,不停想打探有关火灾的情况,随口应付了几句,就该去上第一节课了。



走进二年级二班的教室,学生们似乎听说了火灾的事情,教室里一片骚动。即便是对学生和气氛有十足掌控能力的莲实,也花了十分钟才能真正开始上课。



走出二班的教室,在走廊上碰到了从四班上完国语课出来的堂岛老师。



“莲实老师,你班上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口就怒气冲冲,把莲实吓了一跳。



“是他们太吵闹了吗?”



“吵闹?是完全没法上课啊!因为火灾的事情,一上来就突然问我一大堆问题,然后也完全无视我的警告,一直在下面偷偷讲话!一直哦!第一节课从头到尾!”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大概学生们也很不安吧。”



“才不是这么可爱的反应呢!他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而且,虽然四班的问题学生确实多了些,但你平时也太娇纵他们啦!无论是学习态度还是生活态度,都有必要从根本上重新教导!”



堂岛老师还在不依不饶地抱怨着,莲实却觉得有些厌烦了,打算到此打住。



“他们肯定是想吸引堂岛老师的注意啦。”



“哈?”



“不是有句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



“你到底……说什么呢?”



堂岛老师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瞪着莲实。



“在四班男生的心目中,堂岛老师可是个秘密偶像,或者说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呢。嗯?你完全没发觉吗?”



堂岛老师顿时哑然了,她徒劳地张了张嘴,脸色也因为过于愤怒而变得苍白。



“性,性骚扰。这是对我的侮辱!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给我记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扭过头转身离开,步伐僵硬得像是在跳机械舞一样。



堂岛老师从视野中消失后,听着两人对话的学生们大笑了起来。



安原美弥、阿部美咲和三田彩香抱着肚子笑成一团,还有学生吹起口哨,拍手喝彩。这些大概都被堂岛老师听见了,现在可能正咬着牙气得七窍生烟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堂岛老师或许确实是个偶像。差点就想趁着这个机会,给学生们讲解一下俚语“Love to hate”的意思。



莲实皱起眉头,将食指竖在嘴边,向学生们晃了晃,便转身走了。



真是,一不小心又说过火了。这个大妈总是将所有的欲求不满都转化为攻击行为,肯定会想办法报复的吧。真是够郁闷的。



不过,郁闷的情绪在保健室门口也烟消云散了。正好下一节没有课,有足够的时间和水落聪子慢慢聊。



莲实挺直脊背,用手理了理头发,敲了敲保健室的门。



“……是啊。等清田梨奈上学之后,还是尽早开始心理咨询比较好。”



聪子一脸严肃地说。很少会碰到这种事,所以她似乎也不太肯定应该如何对应。



“不光失去了亲人,连房子也都烧光了,我想肯定会在心里留下巨大的伤痛。今后,学校所有人要如何去帮助她,总而言之,我会先收集一些能够用于参考的事例来看看。”



莲实严肃地点着头,愉快地望着聪子。她和往常一样完全没有化妆,模样很清纯。自己都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却在认真为学生们担心,看上去相当可爱。



刚才田浦老师也在保健室了,但她看了一眼这边,哼地转过脸去出门了。现在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一点担心的是,梨奈会遭到二次伤害……应该说心理的伤痕被雪上加霜。”



莲实认真地说。



“二次伤害……你的意思是其他同学可能会取笑她?”



“不,四班没人会干这种事,就算有,我也可以教育他们,我担心的是警察那边。”



“警察……什么意思?”



聪子皱起了眉头。



莲实把警察怀疑梨奈纵火的事情告诉了她。



“但是,作为班主任,我可以肯定的说,这种事百分之百不可能!梨奈才不会做纵火这种蠢事,她根本就不是这种性格,不管跟她父亲的关系再怎么不好……”



脸是发挥善辩的口才慷慨激昂地维护起梨奈来,聪子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莲实中断演说,紧盯着聪子。



“对不起,不是啦,莲实老师为了学生,真的是非常努力呢。”



发现彼此都很关心学生这种共同点而产生好感,或许也是爱情连续剧中自然的剧情吧。



“啊,这个……是当然的了。”



“不,这种老师还挺少见的。”



聪子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大部分的老师,都没有那么关心学生的心情。跟家人相比……怎么说呢,可能用词不太准确,但现在的老师似乎觉得只要以‘善良的管理人’的身份去接触学生的话,就不用负上更多的责任了。”



聪子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捂住了嘴。



“啊,我说过火了。我不是想批判各位老师,只是……”



“不,你想说的我都很理解。”



莲实像要给聪子勇气一样,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说实话,我也时不时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光是弹劾那些老师也没什么用,在现在这个状况下,怎样才能保护好学生,这才是我们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聪子看着莲实的视线,比以往都更充满了好感。虽然还不到沉迷的程度,不过还是颇有进展。



“我上学的时候,要是碰到像莲实老师一样的班主任就好了。”



“啊,你太过奖了。”



莲实挠了挠头。



“我上中学的时候,碰到过一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师。所以现在自己站在讲台上,每次遇到问题,都会想说如果是那位老师的话,他会怎么做。这样一来,觉得还是没法给他丢脸啊。”



“是这样啊……”



聪子露出微笑。



“而且我们学校也还算不错啦,还有很多热心的老师。”



“没错,大隅主任的话,我也觉得很正派。还有真田老师,也是勇于直接面对学生们的问题……”



莲实在她说到真田老师的名字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她一阵。她似乎对真田老师也抱有一定的好感,这一点,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确实,真田老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为学生们操心呢。”



莲实掩饰住内心的波动,平静地说。



“无论是讲课还是网球部的指导,我也觉得他确实是个好老师……不过,喝酒太凶这一点,倒是美玉微瑕了。”



“这倒是。”



聪子苦笑起来。



“他真是很喜欢喝酒呢。有一次一起去了小酒馆,那个时候他也喝得烂醉如泥,我还有些担心了呢。”



真田居然在背后抢先了,莲实内心有些恼火,于是决定换个话题。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最担心的就是梨奈因为警察冷血的调查而受到伤害。所以,如果警察来询问水落老师什么问题的话,能不能立刻通知我?”



如果可以将警方的其他任何行动都一并通知才好。



“我明白了。我们俩,一定要成为守护清田梨奈的堤坝才行呢。”



聪子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我们俩”这个词,听起来十分顺耳。



“刚才,你说碰到过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师吧?是什么样的人呢?”



虽然关于梨奈的事情已经商量完了,聪子却能主动提出新的话题,这是个好趋势。



“嗯,真的,现在也难以忘怀呢。他叫熊谷老师……总的来说,是个金八老师风格的人。”



熊谷信二老师,从外形上来说,远远比不上金八老师。



他高度近视,总是戴着黑框眼镜,但镜片上总是沾满了指纹,显得模糊不清,镜框上也到处贴补着透明胶带。说到发型,他每隔几个月去剃一次光头,然后就放任不管,胡子也是大概一星期才刮一次,所以总是一副胡茬剌渣的样子,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生长旺盛的鼻毛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跟外表相反,熊谷老师在当时是个很少见的老师,真正全心全意投入到教育事业中。所以,刚见面的时候轻视过他的中学生和家长,到了毕业的时候,经常给予他彻底的信任。



莲实上了中学之后第一位班主任,就是熊谷老师。莲实少年当时,至少表面上没有引起任何问题,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从老师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个不用担心的学生。



但是,熊谷老师总是关注着莲实,一有风吹草动就露出担心的表情,莲实少年有些讶异。为什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师,简直像是把自己当问题学生一样对待呢?



当然,如果他能知道至今为止莲实所做过的事情,无论胆子多大的老师,都会感到震撼的吧。但是,这些事当然没人知道。



然后,发生了那件事。



从莲实的感觉来说,是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以至于到了现在,几乎想不起事件的具体内容。



脑子里浮现出的场景,是熊谷老师把莲实少年带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去的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秋天的空气已经开始转凉。开始枯萎的草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金色的光芒。



“圣司啊……说实话,我呢,一直在担心你哦,从进学校的那天开始。”



熊谷老师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说。



“担心?为什么?”



莲实少年因为确实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出了口。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紧闭着心门。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也决不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你似乎筑起这样的围墙,将自己围在中间。所以,我打算一直敲打你的心门,快出来吧,来说说话,你周围只是碰巧都是不可信任的大人,但社会上还是有懂道理的人的啊。”



就因为这个啊,莲实少年恍然大悟,也终于理解了熊谷老师奇怪的行为。



“但是,你不光没有从围墙后面出来,连生存着的迹象都没有。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熊谷老师朝这边瞥了一眼,莲实少年觉得他的话很过分,下意识反驳。



“我也没有排斥老师的意思啊。”



“是啊。早上你也会主动打招呼,回答问题也很成熟,简直不像个中学生。校长、副校长,都觉得你是理想的学生。但是呢……”



熊谷老师抱住双臂。



“就算跟你聊天,也完全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情。你就像在考试一样,只说对方想听的话。但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愿望,却完全不表现出来。”



莲实少年决定确认一下熊谷老师到底掌握到了哪个地步。



“……怎么会!太过分了。我就是不擅长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所以从以前就经常被误会。大人们多数都喜欢天真无邪的孩子吧,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天真无邪啊!”



“不,不对。”



熊谷老师摇了摇头。



“我认识很多这样的孩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莲实少年知道有人能凭直觉就看穿自己的本质,虽然这种人非常少见,但无论对他们如何花言巧语,都没有任何作用。



“那,我是没有人心的怪物吗?”



故意说些自虐的话试试看。熊谷老师重重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只要是人,就肯定有人心。只是你的话……自然的感情,应该说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稍微有些不发达吧。”



莲实少年皱起眉。



“不发达……”



居然被贴上了这种标签,真不爽。



“因为这次的事情,大家都受了很重的伤,你啊,不明白吧。”



“受伤?但是谁都没……”



“不是身体上的事!我说的是心灵的伤啊。我想让你也能够了解,人类,大家都有感情。这是一种非常柔软、容易受伤的东西。伤害人心和伤害肉体一样……不,是更不可原谅的事哦。”



熊谷老师突然转向这边,两手抓着莲实少年的手臂用力摇了摇,模糊不清的眼镜后面,可以看到两行热泪。



“你很聪明,比我以往见过任何的学生都聪明。那你应该明白吧?这样做的话,别人就会受伤。说这种话的话,别人就会伤心。采取种行动的话,就会对别人的内心造成负担。这些事情,我想让你认真考虑啊。”



熊谷老师包含情意的呼唤,就像渗入龟裂土地的雨水一样,实实在在地传达到了莲实少年的心里。



那是参透关键的瞬间。莲实少年觉得至今为止阅读的大量心理学专业书的内容,终于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



所谓人心,是由逻辑、感情、直觉、感觉这四个机能所组成的。其中逻辑和感情属于理性技能,直觉和感觉属于感性机能。理性机能的话,在刺激与反应之间有着明显的因果关系,而感性机能,则无法预测下一步会做什么。



也就是说,感情的走向,和逻辑一样,是有法可寻的。人类的感情,比如想被他人所承认、或是想被他人所需要这样的基本欲望,只要找到其根源,让对方觉得被蔑视或被攻击的话,就会引起防御本能,对方也会反击过来。相反,如果感受到对方的善意,自己也会变得友善……



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完全没有感情,只要有足够高的逻辑推理能力,也可以模仿出感情来。



首先,要收集别人的感情模式,然后预测在怎样的情况下会如何反应,再对照结果来修正错误。这样,将会作出相同反应的模拟感情放在心里培养的话,最终,就能变得跟真正的感情十分相似。



这样做有两个不可忽视的好处。首先可以以推测他人感情来预测对方的行动,虽然只是某种程度上的预测,另外,可以让对方以为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感情,就能解除对方的警戒心,情况合适的话,还能获得对方的好感。



当然,别人的感情是没法完全预测到的,不过反正不管是多么感情丰富的人,也是做不到的——只要能伪装成普通人,也就是足够的好处了。



熊谷老师,才是将莲实引导到现在的完成型的恩师。



“……老师那时哭得像个孩子,是他教会了我,理解对方感情有多重要。”



莲实把当场编辑捏造的美好故事说给聪子听了。



“原来如此。我也有些感动了……”



聪子的眼睛确实有些湿润。



“熊谷老师现在也活跃在讲台上吗?”



聪子的问题让莲实垂下了眼睛。



“不,很可惜,他已经去世了。就在我毕业之前一段时间……”



“这样啊?为什么那么好的老师……是生病了吗?”



“是意外啦。真是不走运,太令人伤心了……”



表现出不想再说的样子,聪子立刻道歉了。



莲实满足地走出保健室。水落聪子已经十拿九稳了。



至今为止她都本能地戒备着自己,在两人中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不过今天也几乎全都摧毁了。



人呢,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倾向于对对方抱有好感、放弃戒备,而交谈则可以加速这一过程。而且,第一印象引起的戒备越强烈,一旦对对方抱有好感的话,这种落差可以迅速增加双方的亲近感。



水落聪子是心理咨询师,也就是心理学的专家,但莲实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她看穿自己的想法。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心理学家反而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一类人。



举个例子,十九世纪末猖獗一时的骗子灵媒,也把当时名声在外的物理学家骗得团团转,最后识破对方手法的,还是个名叫哈利 胡迪尼的魔术师,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学者这种人,总是潜意识的觉得人性本善,对于怀着恶意要欺骗他们的人来说,就只是个冤大头而已。



而且,心理学跟一般科学不同,一般科学在实验对象和观察者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界限,但心理学者和心理咨询师,却是要直接面对实验对象,所以双方的立场基本相同。



莲实想起自己阅读分析三岛由纪夫心理的著作的时候,曾经抱着肚子大笑不止。这本书在三岛由纪夫自杀之前出版,里面记述了几个心理学家和三岛面谈后所作的分析,所有人都被三岛的知性及强烈的个性所感染,完全没有分析的成果。其中还有人写下了“他是个相当伟大的人”这种,小学生一样的感想文,莲实完全停不住笑声,还被图书馆的管理员教训了一顿。



面谈的时候,能总是抱着恐惧心和戒备心的,只有犯罪心理学家或者侧写员吧。而对对方的本性一无所知,还想要去理解对方的想法的心理咨询师,就像是没有防火墙也没有杀毒软件却要登陆危险的地下网站的电脑一样。



“莲实老师,看来你心情蛮好嘛。”



不知从哪里回来的田浦老师用讽刺的口气说。



“哎……有些担心清田梨奈啦。就去找水落老师商量了一下,感觉稍微松了口气而已。”



莲实只是说些表面上的话来应付她。



“嗯……但是,要是让那么纯真的孩子遭遇到不幸的话,我可不管了哦。”



田浦老师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寒光闪闪的刀刃。纯真的孩子这句话,明显说的不是梨奈。



“开玩笑呢吧?就会逗我这么纯真的老师。”



莲实挂上迷人的微笑,躲过了她的锋芒。



想起小时候的事,莲实就觉得自己像是个突然被扔到地球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的外星生物一样。



运动能力之类的发育只算标准程度,但在智能方面,按照韦克斯勒的定义:“有目的地行动,合理地思考,并能高效对应自身所处外界环境的综合能力”,他的天才程度是有目共睹的。



还是婴儿的时候,所见所闻都十分新鲜,圣司对身边的一切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贪婪地吸收着知识。首先观察,然后触摸一下,看看对方如何反应,最后破坏看看。因为如此,家里一段时期处于相当凄惨的状态,不过双亲对独生子的圣司完全没有责备,让他能够尽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爸爸莲实芳夫是个内科医生,自己开了个诊所。很早就注意到圣司的聪明的天赋,只要是有助于智力发育的事情,他完全不在意花费时间和金钱。



而妈妈佳子对于独生儿子,则倾注了所有的关怀和心血。他聪明伶俐,若是能一展所长当然最好,不过她并不认为儿子一定要在社会上取得成功才行,只要他能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她就别无所求了。



圣司在双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虽然他比同年龄的孩子智力发育要好得多,但在他四岁的时候,芳夫留意到了一件事。



尽管他的智力超群,但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是否太低了呢?



只要观察他和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情况,就时不时会发生一些小事,让芳夫有这种想法。



有一次,有人不小心在沙坑里埋了玻璃瓶的碎片,圣司差点割伤了手。但是,他只是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手没事,却没有要把碎片拿走。在远处望着这边的芳夫原本不知道那是玻璃碎片,但后来圣司的朋友不小心把手杵在沙坑里被割伤,他才明白过来。



圣司并不是不小心才没有拿开碎片,不知为何,受伤的孩子刚要把手杵进沙坑的时候,他只是兴趣深厚地凝视着对方。



这么一想,圣司从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有点奇怪。一般的孩子看到父母的笑脸,也会学他们露出笑脸。但是圣司一次都没有表现出这种反应,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父母的脸。



以前没觉得这事奇怪,可能是因为圣司有一张非常可爱的脸。经常有人夸赞他长了一副天使的面孔,但没人对他脸上缺乏笑容提出质疑。



圣司在很久之后,发现了芳夫这几十年所记的日记,才知道他在观察自己这件事。日记藏在排列在书房里的医学书后面,但对于圣司来说,找到它们简直易如反掌。



缺乏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这件事,圣司自己也不是没有烦恼过。



自己只是按照逻辑行动而已,但不知为何,总是跟周围的孩子之前产生无法理解的间隙。



沟通能力有时比力量和头脑更有用,大概也就是在这段时期,他醒悟到了这一点。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圣司从宠爱自己的幼儿园老师那里,学到了笑容的重要性,努力练习之后,只要他想,就可以任意操控单纯的同学们。



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可能所有事情都靠谈话解决。不能以暴制暴的话,就会陷入被欺凌的地步。圣司虽然体型和力量都只算标准,但打架的时候总是冷静计算如何才能打赢,所以也很少落败。



话虽如此,碰到体型差距悬殊的对手,这个办法也未必能行得通。当时,幼儿园同班有个叫小卫的孩子,他的体型比同年纪的孩子大一倍以上,也很喜欢欺负同学。圣司也看他很不爽。



虽然知道只要狠狠教训他一次,让他服气,他就肯定不会再反抗自己了。但对方巨大的体型却是个阻碍。公平战斗什么的完全没有意义,以前对于打不过的对手,也用藏在手里的武器获得过胜利,但这次就算用这一招,也不能保证获胜。



圣司想好了计策,便等着午餐出现小卫最喜欢吃的布丁。一开始已经跟被小卫欺凌的孩子们说好,到了那天,不怎么喜欢吃布丁的孩子,便趁着老师不注意,主动将布丁呈献给小卫。小卫惊喜万分,自然是放开肚子猛吃,一直到感觉布丁堵到了嗓子眼才住口。



午饭之后的午睡时间,就是偷袭的机会。



趁着老师不在的间隙,圣司突然扑向了小卫。



把吵架的过程全部省略,直接将口琴用力杵向小卫的脸。



小卫哭号着冲过来想抓住圣司,但追着圣司跑来跑去的途中,突然不动了。因为胃里大量的布丁翻滚了出来。



圣司先去穿上鞋子,跑到正跪在地上呕吐的小卫身边,对着他的下半身猛踢了十几下。听到吵闹声的老师匆忙赶到的时候,小卫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一动不动。



这件事在圣司来看,属于愉快的范畴,但其所造成的余波,却并非如此。



被问到为什么打架的时候,圣司说出了事先想好的回答:因为小卫抢了大家的布丁吃,而自己抗议了之后就跟他打了起来。也不算毫无道理,而且从小卫的呕吐物可以看出,他确实吃了不少布丁,老师应该会相信自己。而小卫那边,大概只会说圣司莫名其妙就跑过来打自己这种漏洞百出的话吧,至于其他的孩子们,基本上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圣司原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去了,但大人们并没有这么好骗。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只是圣司单方面在殴打小卫,而且他居然还跑去穿鞋,这一点更增加了大家对这件事的疑惑。有孩子说是圣司同学让自己把布丁给小卫同学吃,这句话成了决定性的证据。



圣司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了儿童咨询室。



在这里,他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心理测试。描述左右对称的墨水印的墨迹测验、从一个场景联想整个故事的TAT、自由描绘树木的树木人格测试,这些测试从那次之后就相当熟悉了。



一般的话,不管是IQ多高的孩子,都不会去揣测测试的背景,但圣司是个真正的天才,这个时候立刻就有了下面的想法。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测试呢?



他们真正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这个测试,或许不能诚实回答吧。



走出校门,那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片桐怜花皱起了眉头。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额头前方的头发很稀薄,皮肤晒得很黑。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像电器商店职员穿的那种印着商标的外衣,望着放学的学生们。



学生们大概以为他是哪个同学的父亲,只是向他瞟了一眼,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从他身边走过。



不对,他不是学生的父亲。怜花直觉地想到。他的目光并非是寻找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的目光,而是在挑选的目光。



或者,他是个变态。转过身正想去叫老师,早水圭介出现了。



“你干嘛?”



圭介看着站在校门口窥视门外的怜花,歪着头问。



“那边有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色狼?”



圭介一扫脸上显露出的无聊神色,挺胸抬头跨出了校门,却立刻说了声“糟糕”,转身折返了回来。



“喂……早水同学。”



这时候,那个男人远远望见圭介,叫住了他。



“啥?你认识他?”



怜花松了口气问。



“算是认识……”



圭介露出真心厌恶的表情。



“早水同学,正好碰到你。对哦……你在这里上学啊。”



男人走近,口气听上去出人意外的纯良。哎?他好像不是在找圭介啊,怜花想。



“正好有个事想问你。”



“我没什么好说的。”



圭介反感地说。



“哎,别这么说嘛。”



男人笑着安抚圭介。



“我记得你现在二年级了吧?清田梨奈是你同学?”



“不是。”



圭介口气冷淡。



“既没见过也没接触过,完全不认识。”



“那个……我和清田同学同班……”



怜花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说。



“啊,是嘛!那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男人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相对的,圭介则一脸愁云惨雾。



“我是生活安全科的,我叫下鹤。”



男人微笑着做了自我介绍,这个课倒是没听说过,怜花还以为是市政府的人。名叫下鹤的这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个警察。



“那么再见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下鹤警官(生活安全科的警察似乎也应该称呼警官)用一辆不显眼的小车,把两人送到町田车站门口,就挥了挥手离开了。



“你啊……干嘛要说是她同学这些多余的话啊?托你的福我都被缠住了啦。”



圭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但是,为什么他还特地跑到学校来问清田同学的事呢?”



怜花不是很理解。



“那肯定是因为他觉得清田梨奈是凶手嘛。”



圭介理所当然地说。



“什么!为什么啊!”



“我咋知道。应该是有什么证据吧。而且,居然派生安 [生活安全科的简称。]的人来,已经够奇怪了吧?”



“完全不懂你说什么。”



怜花走上扶手电梯茫然道。



“纵火案件一般都是刑事科负责嘛,生安也掺和进来的话,应该是因为有少年犯罪的可能吧。”



怜花横着眼睛盯着圭介。



“干嘛啦。”



“下鹤警官他……好象很了解圭介的事情呢。而且什么生安生安啊……简直像生指 [学生指导部的简称。]一样嘛。”



“不,这个……没有啦。”



圭介笑了起来,这是他被点到死穴时的习惯。



“在俱乐部玩的时候,周围发生了些事,就去录了一次口供而已。我也没干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