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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圣女玛丽安娜失踪事件(2 / 2)


“哥哥,那人说的话真奇怪。重大的转变究竟是指什么?在出发之前,我究竟会过上什么事呢……”



玛莉安娜喃喃地说。米歇尔偏着头,答道:“不知道呢。会不会是指心境上的变化呢?”



这一天,兄妹俩在天气回暖的巴黎散步,悠闲度过。话向来少的玛莉安娜向兄长娓娓而谈成立教育机构的工作。她认为女子教育势在必行,只不过由于太过年轻,想法未臻成熟,言谈时话语有些断断续续。米歇尔温柔地附和着,倾听妹妹说话。



春天来了,转眼又走了,巴黎正迎接短暂的夏天。做哥哥的生活一成不变,照常看店,读书,与朋友闲扯,日复一日。常客中一个有钱女孩向他求婚,他与同伴笑说:“娶她也好,至少以后不愁吃穿。”依旧夜夜寻欢作乐。做妹妹的则是在修道会中修习必要的知识,有如吃饱了风的帆船,朝派遣至海外的那一天笔直挺进。



这一年夏天,奥匈帝国皇太子在塞拉耶佛遭到暗杀,战火如野火燎原般转眼遍及世界。这场日后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规模空前,撼动了全法国。玛莉安娜依旧人在修道会深处,过着日夜向天主祈祷的生活,—米歇尔则怀抱南瓜世界的虚无,目送同伴一一入伍,被卷入这场浩劫。劳尔喃喃地说:“我一定没办法活着回来。”尚则是吻着情人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两人双双踏上军旅。唯有米歇尔,因为不良于行而逃过徵兵。读书俱乐部如今只剩米歇尔独自看顾,无论白昼夜晚,他躺在客人逐渐减少的“哲学福音南瓜”俱乐部里,抽着水烟,读着书。靠着收音机,他对激烈的战况了如指掌。男人的身影逐渐自城内消失,俱乐部的客人清一色是学生模样的少女和退休老人。尽管客人和米歇尔都是一划世外之人的表情,仿佛不知外头的世界正发生战争,其实他们的内心莫不极度不安,只好每天静静地翻阅禁书,聊以自慰。



四年后,也就是一九一八年,大战终于落幕。红发劳尔失去右臂,黑发蓝眼的尚失去了左眼,两人蹒跚归来。这时,完成学业的玛莉安娜启程的季节也不远了。这件事,米歇尔是自深夜来访的玛莉安娜嘴里听说的。这四年来,米歇尔身上只见虚无的影子加深,几乎没有改变。小妹妹玛莉安娜倒是长高许多,平静的灰眸更添静谧与智慧的光辉,长成一位独当一面的修女。她一踏进俱乐部,懒散瘫坐的客人也不由得坐正身子。柜台内,一如战争前,单眼的尚与独臂的劳尔落寞地微笑着。



“哥哥,我预计在今年启程。”



玛莉安娜啜饮着浓缩咖啡,平静地说。



“在海的那一端,孩子们正等着我。我相信,我的使命就是把天主的爱传递给她们,教导她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米歇尔抽着水烟,喃喃地说:



“……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哥哥!”



“哎,开玩笑的……。祝福你,玛莉安娜,我的小鸟儿。”



独臂的劳尔灵巧地翻着书问道:“小修女,你究竟被派到哪个国家?”



“哎呀,我已经不小了。”玛莉安娜逗趣地笑着说。“我要到日本去,那是个非常遥远、在海的另一端的岛国。我要到日本去,向那些和过去的我一样年幼的孩子,传播天主的教诲。”



“可是,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就再也见不到米歇尔了啊?”



“……是呀。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也许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了。一旦踏上旅程,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法国。但是,成人之后,每个人都有他该走的路。那是条单行道,有去无回。任何事物都无法留住前行的我,无论是爱也好,恨也好,至亲也好,朋友也好,都无法阻止怀抱信念勇往直前的女人。”



米歇尔不发一语地注视着玛莉安娜。



这一晚,长大成人的玛莉安娜静静地微笑着,以听者无不深受感动的坚定语调诉说着。毫不动摇的坚定眼眸,或许是颜色相同的关系,与父亲相像得惊人。玛莉安娜向哥哥告别,走出俱乐部后,回头望了望那扇发黑的门。她想起十五岁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曾因为畏惧店里的犯罪气息而怯步不前的往事。米歇尔送她到店外。这一夜,他同样护送妹妹回到修道会,不过路程中他出奇沉默,临别之际,只在妹妹额上轻轻一吻,便迅速转身,仿佛在惧怕什么。



“哥哥。”



玛莉安娜小声唤道。米歇尔回头问:“什么事?”



“哥哥,唔,你要和那个人结婚吗?”



“……大概吧。”



战前曾多次向米歇尔求婚的那个有钱女孩的事,玛莉安娜也略有所闻,而她也知道哥哥并不爱她。哥哥所在的那个虚无奇特的南瓜世界,像冰冷的水一寸又一寸升高。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贪图逸乐,以自行赴死的脚步轻易迈入婚姻,玛莉安娜察觉到兄长盲目迷失、自暴自弃的心情。哥哥没有找到值得投注心力的事物,没有找到能够勇往直前的道路,徒然浪掷岁月。那本禁书中的虚无言论,不祥地动摇了玛莉安娜平静又丰饶如海的心。



“动物心中没有天主,唯有人类发明出天主这个道具,做出文明这个舞台。天主这个幻影只存在于人类的主观之中,不过就是以人的弱点创造出来的共同幻想。人类不能失去天主这个幻想,否则将无法自处。”



“福音之名亦可以死称之。与其痛苦地生,南瓜般的死更加甜美、永恒。而死,在死后仍会持续百年——”



光是回想起这些罪孽深重的字句,玛莉安娜便心生恐惧,但她什么都没说。米歇尔低声叫住妹妹,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玛莉安娜冰冷的手心里。那是在许久许久以前的那一天,第一次造访读书俱乐部的玛莉安娜曾盯着看的那只玻璃香水瓶。这只香水瓶当时就装饰在隔壁香水店的橱窗里,年幼的玛莉安娜是因害怕它散发出来的罪恶气息才盯着看,米歇尔却误以为妹妹想要。买虽买了,但这是件不适合修女的礼物,因此他迟迟没有送出去。他把香水瓶交给妹妹。“这草莓香水,送你……”米歇尔低声说完便转身离去。玛莉安娜不知如何是好,伫立原地。暗红色的玻璃香水瓶,在她看来就像是哥哥身上的绝望的颜色。玛莉安娜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修道会的石阶:心里卷起几近于悲伤、懊悔与虚无的漩涡。



这对作风截然不同的兄妹,本应因妹妹的殷程远扬而永别。但那年秋天,使他们俩的命运发生重大改变的事件发生了,就在玛莉安娜出发前夕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清亮的月光打在修道会灰扑扑的建筑物上,星光也如撒落的满天宝石般灿烂。红发的劳尔人在建筑物后的土堤上,左手拾起小石头,不断朝窗子丢。他的右臂在战火中被炸断,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摆动着。



不知是第几次的挑战,他瞄准的窗户总算悄悄地打开了。玛莉安娜苍白的脸探了出来,诧异地四处张望,一看到单手猛挥的劳尔,便语带责备地问:“究竟有什么事?”



“米歇尔病倒了。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得了传染病。”



玛莉安娜吃惊得连连眨眼。简朴的房内只有一只粗陋的行李箱,是为三天后的启程整理好的行装。爱也罢、恨也罢、至亲也罢、朋友也罢,这个不会被任何事物阻扰、勇往直前的善良修女,在这个国家将不留下任何东西。玛莉安娜略加思索后,向修道院长说明情由,并获得了许可,离开修道会去探视兄长。



在劳尔的带领下,她在夜色中狂奔,一路赶往米歇尔的住处。毫无矫饰的木鞋每跑一步,便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击声。哥哥在蒙马特的公寓“蜂巢”,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垃圾窝,舞娘、穷学生与落魄艺术家全挤在一起。每次与穿着暴露的舞娘住楼梯上擦身而过,玛莉安娜都会在胸前画十字,低声祷告。



“米歇尔不准我们告诉你。”



上楼时,劳尔不满地咕哝说道。玛莉安娜默默点头。



“他说不要让你在出发之际为他担心。……可是,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的。”



“是的,当然。”玛莉安娜低声说。“哥哥真傻。”



“就是这里了。喂,尚……”



单薄的木门打开,不祥地发出“叽——”的声响,房间很小,书籍、酒瓶、女孩们送的精美礼物堆积如山,显得逸乐、凌乱。米歇尔睡在里面的床上,蜂蜜色的头发邋遢地散在枕头上。黑发的尚一脸疲惫地坐在床旁。



“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伤寒。可是这时候,每家医院都住满了战争的伤患……”



米歇尔因高烧而迷蒙的双眼,无种地望向妹妹。玛莉安娜的长发依然粗硬,垂落在腰际,散发铁锈般暗淡的光辉。她的眼眸就像太古之湖般平静。玛莉安娜在枕边坐下,凑近凝视哥哥的脸,发烧得神智不清的米歇尔像孩子般不安地问:“……是爸爸?”那双酷似父亲的灰色眼眸,让他在迷糊之间看错了。“不是,是你的小妹妹”。”玛莉安娜说。米歇尔以几乎无法听见的微弱声立日呻吟着。米歇尔烧得神智不清,想说话也说不完全,如果可能,他很想对妹妹说:“别担心我,你就照计划勇往直前吧!”玛莉安娜双手握紧哥哥的手,脸上带着小时候那种认真的、像在忍耐什么的神情,一心向天主祷告。



“天主啊,请救救哥哥。哥哥的灵魂还在世上徘徊迷茫,请别在此时召唤他回天堂。哥哥的人生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寻得幸福,内心才能平安喜乐。哥哥也许是那种年轻时彷徨不定,临到老年才会悟道的人,他是可怜的迷途羔羊,还不能奉主宠召。天主啊,请救救哥哥。”



(——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米歇尔想笑,看着妹妹过分认真的脸蛋,在心中喃喃地说。玛莉安娜念念有词地继续祷告:



“若您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一人,那么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请让我来代替哥哥。请不要带走哥哥。我希望哥哥留在人世,请赐与这个可怜的人足够的时间找到您。”



米歇尔被妹妹紧握着手,陷入沉眠。



当他醒来时,朝阳自小小的落地窗洒落进来,鸟儿放声鸣叫。米歇尔发现天亮了,也注意到自己能出声了,喃喃说道:“天亮了啊。”慢慢爬起身来。前一天还无法动弹的身子此刻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头也不再觉得沉重了。



他一起身,枕畔的玛莉安娜身子突然无力瘫倒。“玛莉安娜?”米歇尔低声叫唤,连忙扶住妹妹。紧接着,他倒抽一口气。一夜过去,妹妹的身子竟变得像石头又硬又冷。米歇尔颤抖地拨开妹妹的头发,察看她苍白的小脸,那向来绽放微光的眼眸已经僵直,嘴唇毫无血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见愤怒,不见哀伤,甚至失去了信仰的光辉,平静而空洞。米歇尔一把抱住她的身躯,颤抖的嘴唇贴在妹妹冰冷的额头上、鼻子上、嘴唇上。但他触及的每个地方都如人偶皮肤般干枯。妹妹死了。玛莉安娜聪慧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具身躯不过是灵魂脱离之后的空壳。而米歇尔的病,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完全痊愈了。米歇尔瞪大了柔和的紫色眼眸,绝望地大喊:



“这不是真的……”



玛莉安娜的空壳仍坐在椅子上,有如损坏的人偶,铁锈色长发垂落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她应该好好地活着,该死的,是一文不值的我啊!妹妹的梦想怎么办?她要去日本成立的教育机构怎么办呢?”



米歇尔抓扯着秀发,说个不停,他不死心地猛摇妹妹的身躯,但唯有铁锈光泽的发丝摇晃着,玛莉安娜冰冷干枯的躯体颓然无力,就像人偶,米歇尔拖着脚在房内踱步,抓扯着头发,喃喃自语。



“爸爸呢?他比谁都爱你啊!失去了你,他活得下去吗?他岂会原谅让你死去的我!”



米歇尔环视房内,小声呼唤妹妹的灵魂。他颤抖着走下公寓的楼梯,来到马路上,仰望天空继续呼唤。但无论米歇尔走到哪里,都找不到玛莉安娜了。夜里,她的灵魂已经毫不犹豫地笔直走人召唤她的天堂。



米歇尔后来被劳尔和尚拖回房里。米歇尔高烧已退,除了身体关节有些紧绷刺痛外,没有其他不适。



到了晚上,米歇尔请求失魂落魄的朋友,拜托他们一件事。



“请你们把妹妹当作我埋藏。”



“你说什么?把玛莉安娜当作你?”



“我们长得很像,只要闭上眼睛,遮住头发,别人应该看不出来。请你们就当死去的是我。要是知道妹妹死了,我父亲一定无法承受这个悲伤的打击。”



“你死了难道你父亲不难过吗?”



“……是啊。”



米歇尔语带讥讽,低声回应。他将玛莉安娜托付给朋友,自己则套上她的黑衣,冷冷地说:



“这世上根本没有天主。要是有,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我的小鸟儿。”



“米歇尔……”



“我妹妹就拜托你们了。我们就此告别。”



低声说完,米歇尔走出公寓。他的朋友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目送米歇尔离去。走在路上的米歇尔渐渐收起男人的大步伐,微微低下头,仿佛在隐忍什么似地缓慢行进,背影像极了玛莉安娜。他们的朋友,恶魔米歇尔,混杂在出租马车与行色匆匆的行人之间,化身为他的妹妹,转眼间便走得老远。



劳尔和尚为玛莉安娜换上男装,将头发藏在米歇尔喜爱的帽子里,悄悄把她葬在蒙马特山丘上的墓地。死去的玛莉安娜,长相确实惊人地酷似米歇尔。两个朋友俯视着棺木逐渐降下黑暗的墓穴,愈来愈搞不清楚死去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妹妹,但他们还是写了信,通知他们的父亲米歇尔死于传染病的消息。到了船出港的那一天,两人换乘出租马车前往港口。他们半信半疑地寻找玛莉安娜——米歇尔——的身影,只见一个全身黑衣,变身成玛莉安娜的人影如亡灵般悄然而立。修道会的人以为玛莉安娜是因为失去了兄长过度悲伤,容貌才变了样,对她寄予同情,毫不怀疑。两名好友将米歇尔的爱书《哲学福音南瓜书》递给玛莉安娜。玛莉安娜嘲讽地笑着收下这本以“天主,不存在:恶魔,亦不存在”开头的离经叛道的书。他转身背对修道会的人,像个轻佻的女人蹙着眉头叼起烟,点了火。淡淡地说:



“……谢谢。”



“你真的、真的要去吗?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巴黎喽。本来你日子过得轻松愉快,还差点就讨了一个有钱老婆。”



“我要去日本,去实现妹妹的梦想。”



玛莉安娜紫色的双眼蒙上阴影,摇摇头。



“失去了妹妹以后,世界真的就像南瓜一样变得空空如也。我要去,去走那条该死的正道……”



玛莉安娜在迟疑中上了船。在修道会的人目送下,船驶离了港口。单眼与独臂的两名俊美青年,只能怔怔望着以修女身份渡海前往异国的友人。



东洋小国日本战后与列强并驾齐驱,急速地现代化,天主教主教向大正天皇上呈教宗的亲笔信,各报的社论开始提倡天主教高等教育机构的必要性。新教各派的教育机构先行成立,同志社大学、青山学院、明治学院开了先河,天主教也随着圣摩尔教会、圣保罗教会、圣心教会的成立而开始扎根。



没见过欧洲女性的日本人,对于漂洋过海而来的修女玛莉安娜就女人而言过于高挑的身材、男性化的嗓音,并未特别感到质疑。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她苗条的身形、金发、紫眼与做梦般的表情所吸引。这位修女比谁都美丽,光是站着便具有掳擭人心的魅力,每个认识她的人都不由得为她效力。玛莉安娜积极展开活动,她先是担任贵族子女的家庭教师,参观了许多学校。后来因应受俄国革命波及而流亡日本的外国人激增,她成立了外语学院,供外籍人士子女与返国日侨子女就读,并申请法人,一获准便四处奔走寻找校地,找到一位愿意出售山手地区大片土地的卖家后,立刻着手兴建校舍。一九一九年,女子高等教育机构“圣玛莉安娜女子中学”催生。这时,除了法国,还有大批各国修道会派遣来的修女,她们成为玛莉安娜的得力助手,个个卖力工作。就像过去曾经梦想的,玛莉安娜终于找到了值得投入的目标,她全心全意工作,并获得了惊人的成绩。



四年后,学校遭受关东大地震的打击,大批学生、修女惨遭死伤。玛莉安娜跛着脚,流着泪,在大火中的东京不知走动了多少天,一一拜访学生的家,确认她们平安无事。为了重建倒塌的宿舍,玛莉安娜艰辛地筹措资金,闪耀蜂蜜光芒的金发比应有的年龄更早开始花白。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部分修女归国,部分修女被拘留在日本的外国人集中营。玛莉安娜风闻巴黎也发生大火,七叶树小路烧毁,读书俱乐部连同整幢拿破仑公寓也惨遭祝融。学校蒙上浓浓的战地色彩,在军方的指导下建立了武道馆。后来,只有玛莉安娜和几名修女守在学校,学生则集体疏散,部分校舍被挪用为工厂。战火延烧至全国,一九四五年,校舍与发育馆因东京大空袭全数烧毁。玛莉安娜再度徘徊在烧毁的废墟之中,但这次她没有流泪。



同年,日本战败。一九四七年,仿佛要拂拭浓厚的战败气氛,举办了第一届圣玛莉安娜节,并邀请邻近的居民参加,场面盛大热闹。烧毁的校舍也陆续重建。为了供学生进行社团活动使用,玛莉安娜仿造已不复存在的拿破仑公寓,修建了一幢红砖建筑。这一年,玛莉安娜荣获GHQ(联合国总司令部)选为教育暨学校改革委员会顾问。“圣玛莉安娜女子中学”也引进战后的新学制,更名为“圣玛莉安娜学园”。一点一滴的,学园重拾活力,并配合时代增建图书馆塔等建筑,并成立了同一体系的男校。曾几何时,圣玛莉安娜学园已成为众所公认的名门女校。草创时期就读的良家子女的子女入学了,另一方面,新兴势力商人的子女也勇于接受入学考试。



在这段期间,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位凭着一双纤纤玉手将学园办得有声有色的苗条修女,其实并不是女人。少女敬爱这位耀眼夺目的修女,早上摘花相赠,中午献唱赞美诗,晚上吟诗歌颂。在清一色女孩的学园里,玛莉安娜身边总有少女相伴,她们热烈地敬爱她、仰慕她。



一九五九年,竖立玛莉安娜铜像。



是年冬天,玛莉安娜消失。



事到如今,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



将此事记录在社团纪录簿的我,是一九六〇学年度读书俱乐部的高三生。依照俱乐部的传统不具名。未来看到这则记事的你,只需记得我的代号——雌雄同体的沟鼠。依沟鼠我个人所见,学园内知悉玛莉安娜的重大秘密者,恐怕只有这一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员,这件离奇的修女失踪事件,只有我们知道真相,但我敢说,真相绝不可能留在学园的正史之中。因此,由我代表在此记载。



有一名老人,经由玛莉安娜介绍,于事发前一年受层为清洁工。他是个年迈的外国男子,驼背,跛脚,日复一日,默默打扫走廊与庭园。有时会看到他拜访玛莉安娜他在校地一隅的小房子,很多人猜想他应是玛莉安娜的老朋友。



老人喜爱阅读,放学后常出没在图书馆塔,与我等读书俱乐部的成员擦身而过。不久,他开始与我们谈论书籍。我等不会为玛莉安娜献花唱诗,但很喜爱老人,与老人相处融洽。老人说超过去读书俱乐部曾在巴黎风行一时的轶事,我等听得很愉快,因为那与我等在学国内所经营的边境乐园——读书俱乐部,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到在过去遥远的异国,像我们这样的人聚集在红建筑中的一室,升起冷僻孤独的狼烟,埋头阅读,岂不令人愉快。我们就像沟鼠,聚集在不见天日的昏暗之处,阅读,议论,不知不觉年华老去,腐朽凋零。啊啊!这是多么愉悦、多么奢侈的事啊!老人对于往昔的读书俱乐部知之甚详,经常告诉我们俱乐部来了什么客人、看了什么书、发了什么议论。尤其是,是的,尤其是……我,雌雄同体的沟鼠,不可思议地与老人十分投契。放学后每次相遇,老人便偷懒不打扫,我也不去社团,两人窝在刚竖立起的巨大圣玛莉安娜像之下,再怎么聊也不厌倦。



我觉得老人长相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像谁。就这样,某一天,撼动学园的大事发生了,也就是那起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玛莉安娜究竟是遭人杀害?还是自行离开?多年来玛莉安娜始终过着高尚贞洁的生活,谁也想不出她遇害和失踪的理由。人们传诵着各式各样的传闻,玛莉安娜简朴的房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整件事始终是个谜团。在白雪覆盖的冬日学园里,她不留一个脚印,自小小的居处消失。留在那个家里的,就只有刚好来打扫烟囱的老清洁工,而他也摇头说不见异状。就在没有任何新发现的情况下,玛莉安娜的失踪渐渐遭人淡忘。翌年,一九六〇年,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开办第一届王子选拔赛。仿佛要弥补玛莉安娜的缺席般,场面出奇热烈,但我等读书俱乐部依旧置身事外。



可想而知的,玛莉安娜失踪当时,学园里根本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贫穷的老清洁工。但是,失踪事件一年后,就在我即将自高中毕业并升学至学园短大的时候,那天,在白雪尚未消融的学园一角,我照常与老人间谈时,突然发现一件事!我知道老人长得像谁了!同一时间,老人露出促狭的笑容,以做梦般迷蒙的紫色瞳眸定定地回视我。那眼眸里,蕴含着温柔而寂寞的光,足以令观者为之着迷。我像只见光死的沟鼠,当下浑身打颤。——原来老人就是玛莉安娜啊!是那个长久以来以坦诚无欺的圣女身份君临学园的那名青年衰老后的身影!这一年来,他一人分饰清洁工与修女两角,然后某一天,再让修女消失。两人之间有许多共同点,诸如紫色的眼眸、走起路来跛着脚等等,但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我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欣喜又哀伤地呼唤那个名字——玛、莉、安、娜。老人报以凄凉的微笑,然后告诉我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一个名叫米歇尔的青年高潮迭起的一生。在距今四十年前,他在巴黎经营读书俱乐部的青春岁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妹妹惨死……



“天主,不存在。



恶魔,亦不存在。



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欲望,欲望生出爱、生出恨,生出时间,划出国界,生出占有,发明了自我轻贱,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恶魔。”



老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古老发黑的书给我看。尽管看不懂古法文,但我知道就是革命前在法国如一污水于地下流通的那本禁书。“……世界还是空的吗?”我问玛莉安娜。玛莉安娜笑了,回说:“你说呢?”那是永恒的追求者,绝不满足于纯白的幸福和甜美的不幸,不断在这个世界燃起冰冷狼烟的虚无青年,在年华逝去后的美丽笑容。



老人的书里夹着他母亲寄来的旧信。在给远渡他乡的女儿玛莉安娜的信上,写着父亲得知儿子米歇尔的死讯时崩溃大哭,还提到其实父亲比谁都要深爱米歇尔。这封信不知读过多少次了,已经残破不堪。另一封信日期是十多年后,告知玛莉安娜父亲去世的消息,信纸上有着小小的泪痕。世界依旧是空的吗?世界一直是空的吗?青年米歇尔的心没有平静的一天吗?天主真的存在吗?我心中掀起疑问的漩涡,哀伤地凝视老人如今仍像做梦的青年般清澈的紫色眼眸,以及尽管被老态纵横的皱纹与斑点覆盖,仍旧美丽万分的苍白侧脸。



“这座铜像,”老人指向圣玛莉安娜像,好似太刺眼般眯起眼睛。



“不是我,是我妹妹。有着铁锈色头发和阴天般灰色眼珠,比我聪明正直,却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妹妹的塑像。”



“好大啊。”



“……是啊。我亲爱的小鸟儿,已经大得足以遮蔽天空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缓缓站起身来。



“我为了实现妹妹的梦想,一路在那该死的正道上奔跑,但也许这条路,其就像我本人,是条蜿蜒崎岖的可怕道路。不知我们是否实现了她所梦想的未来愿景……。若是心中无法获得平静,找不到天主那个家伙,我们或许仍是地上的迷途羔羊。”正当我穷于回答,一个穿着奶油色制服、看似附属小学低年级生的少女跑过草地,在我们面前狠狠跌了一跤,是个额头亮光光地隆起,体格结实肥硕的孩子。老人抱起孩子,温柔地替她拍掉膝上的尘土。孩子有礼地道谢,孩子跑走后,老人回头对我说:



“我该向你们告别了。”



“……为什么?”



“我本来打算,要是没有人发现,我就以男人的身份待在学园,直到死去,但是既然被你发现,那就太危险了。我已经老了,要是以修女的身份死在这里,一旦被脱光,一定会把大家吓坏的。所以,我只好以那种神秘的方式消失。”



“早知道,就不让你知道我发现了。多想一直待在这里和你谈天,享受这做梦般的时刻,虽然我们年龄、性别,甚至国籍都不同……差点就能成为独一无二的知己。”



“……”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回巴黎也好,就这样在日本流浪也好。也许今后也会悄悄地躲在你们身边也不一定。也许我根本离不开学园。那个吉普赛人预言的百年后的事,令我有些在意,虽然明知我活不到二〇一九年……”



“玛莉安娜……”



老人从怀里取出暗红色的玻璃瓶,送给我做为友情的见证。就是那遥远的过去,他送给玛莉安娜的那瓶装满绝望的草莓香水。而他自己则将那本旧书夹在胁下,跛着脚迈开脚步。不带任何行李,一头已褪成银白色的头发迎着风,如同来时一般,又突然自学园消失。带著名为虚无的自由,那长久以来兄妹两人相依为命的背影,在褪去女人这件黑衣之后,尽管年老,却如青年般修长,充满了朝气。我打从心底感到茫然,回到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同伴们从书里抬起头来问我怎么了,我便简短交代了刚才的经过。一时间,众人就像喝多了苦艾酒而迷醉一般,沉浸在过往的幻影当中。这时,一名高二生发表了独到的见解。曰,玛莉安娜并非扮成女装的男子,其实清洁工才是扮成男装的修女。往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的巴黎,猝死于传染病的不是玛莉安娜,而是她所爱的窝囊哥哥其人。失去哥哥而发狂的修女,得到米歇尔的人格,结果经过四十年的岁月,终于被米歇尔的人格所取代。她原本便是“像儿子的女儿”,是美丽的软弱哥哥的人格,是哥德蒙之于那齐士(注:出自赫塞·赫曼的《知识与爱情》),戴米安之于辛克莱尔(注:出自赫塞·赫曼的《彷徨少年时》)……。我陷入沉思,凝神注视窗外,但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学妹愈说愈激动,坚称玛莉安娜绝对是女人,否则少女不可能如此敬爱她。但我还记得。我确实看见了!老人褪去黑衣的枯瘦脖子上,有着象征男性标记的可怕硕大喉结,每当他发出干涩的声音,喉结便英姿勃勃地蠢动。他是男人,他是男人。是的,玛莉安娜其实是个男人!



我们的议论还没有结束,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我把红色香水瓶收进桌子的抽屉,上了锁,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少数尊敬的人,也就是读书俱乐部的社长,命我执笔撰写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好留下这段珍贵的历史。我一拍膝头,正该如此。为厂将老人的话记录下来,此刻我望着窗外逐渐转暗的景色,独自待在社团教室里,坐在破书桌前。以上的内容,便是我自一个喜爱阅读的神秘老人——一个长相酷似失踪修女的清洁工——听来的离奇故事的全貌。虽真伪不明,但不失为去年底撼动学园的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的一个解答,也是圣玛莉安娜学园地下历史的一部分。



但是,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吗?



米歇尔的南瓜世界里,或许打从开始便盈满了源自于爱的纯白光辉。我无法不这么认为。这么想的我,是太天真了吗?那我长大之后,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回想起他的空虚物语呢?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吗?真的是空的吗?



一九六〇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雌雄同体的沟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