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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2 / 2)




「我对于这样的兴趣大概不是很瞭解……」



我为了不干扰太刀洗,谨慎地插嘴。



「那恐怕是在某些文化圈常见的,普遍的偏见吧。」



她点点头,但又稍微扬起嘴角,说: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完全把它看成偏见……这世上会有不刺激本能



的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当作工作的一环来进行研究。」



我发出苦笑、太刀洗稍稍点头,然后恢复无表情的面孔。



「总之,因为这样的理由,松山良和房间有什么东西、书架上有哪些书,全都暴



露在大众眼前。冷静地来看,这些收藏并非特别大量或特别异常,但是他的兴趣却和犯罪被连结在一起。



大概有很多人相信他是残虐的恋童癖者,并且认为这就是杀人动机的基础,因为



我们如此传达。」



「原来如此。」



「这一来,他就完全被包围了。



太刀洗拿起咖啡杯,轻轻贴在嘴唇上。我也伸手想要拿自己的咖啡杯。



「不过警察还没有把事件交给检方。」



听到这句话,我便停住了手。



「……是因为发现纤维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



从被害人的伤口发现纤维。



这意味著被害人是在穿著衣服的状态被刺。我也发觉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



和杀人犯的手记互相矛盾。



很据手记,被杀害的幼小被害人是在被脱下衣服之后哭喊,然后被杀的。如果是



这样的话,在被刺的时间点,她应该没有穿著衣服。



如果只是这一点。那么或许可以看做是犯人的异常记述有造假、错误之处。然而



我记得,目击他犯案的人说过,他跨坐在胸前裸露的被害人身上。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过程如下:良和刺了穿著衣服的被害人心脏,然后在这个



时候纤维进入伤口。接著良和拔出刀子,把丧命的幼儿胸前扣子打开,再度跨坐在她身上刺了十几刀。



这样太奇怪了。而在受到法律支配的这个国家。不乐见留下奇怪的问题没有解决就结束搜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我想到这里,终于理解到太刀洗为什么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



「你知道哪里有问题吧?」



然而她却反问。



「问题?」



她的声音当中带著些许不耐。



「问题在于这篇文章被公开……正确的说,问题在于它没有经过加工就被公开了。」



我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加工。」



「是的。」



她轻拍放入手记的包包,说:



「这篇文章想必是松山良和本人写的没错,这是嫌犯本人的声明。伊凡诺维奇先生,在处理情报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直接传达当事人的发言。你先前说真相总会自然揭露,可是你也发觉到,这种想法太过浪漫。真相是指必须如此才行的状态。



当事人的发言当然也是必要的。没有人会相信不含当事人发言的报导。但是这些



发言绝对需要加工。如果只需要删除字句那还好,不过视情况也必须要添加语句。以『根据熟知状况的人评论』做为前提,在报导中加入我们自己的言论,这最基本的概念。



然而这篇手记却没有经过这样的加工,这是没有处理过的材料,这种东西很危



险。我说问题在于它被公开,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困惑。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容易引来误会吗?」



太刀洗大概对于我的迟钝几乎感到愤怒。



「不对……当然是因为有可能会说出事实!」



她的声音回荡在只有我们的餐厅。



「松山良和写道,刀子会扩张自己的手部机能。把工具比拟为人类器官的延伸,可以说是一般常识上的认知吧。同样地,社会功能也会被比拟为工具。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人类哪一个器官的延伸?」



我感觉到她在试探我,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用想就很明白了。



「是眼睛吧?」



「然而眼睛所看的,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她明确地创。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眼睛要看的是人类想看的东西。眼睛充满错觉。不会真实



反映存在的事物。不是因为眼睛这种器官的物理限制,而是因为排除不想看的东西、用自己想看的方式来看,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而存在,也因此才会调整事实,小心翼翼



地加工,这就和眼睛实际执行的功能相同。」



「也就是说……」



我缓缓地说话。



「你的意思是,阐明真相并不是你们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眼睛的工作。」



我们走出了餐厅,料理的味道虽然很棒,但我的内心却感到苦涩。



太刀洗的言论似乎代表了排除浪漫想法的冷酷现实主义,然而实际上,那只是程



度极低的狡辩。



全世界最早的电话报时开始的时候,创始的法国人说:「时间依据广播报时来调



整。」广播报时的负责人则说:「最近实在很方便。只要依据电话报时调整时间就行了。」



然而即使如此,难道就能说时刻是主观决定的吗?她说他们给人看到他们想看到



的东西,然而诱导读者愿望的,不就是他们吗?



……话说回来,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会觉得太刀洗说的完全是事实,造访我国



的记者并不羞于预先准备真相。太刀洗的言论清楚说明了这个结构,他们和阅读他们报导的人就如衔尾蛇般生产出真相。在这个蛇的圆环当中。相信「真相总有一天会传远」的我,果然不习惯资本主义。



然而老实说,我对太刀洗难掩失望。我已经失去想要和她共进晚餐的心情了。十



五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我只能猜想,十五年前的太刀洗或许值得我的妹妹尊敬。我认为这次查访滨仓市是失败的。时间已过中午。掺杂湿气与排烟臭味的空气变得很烫,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我们必须跨过天桥到对面。」



太刀洗说。



「……论你是要继续跟来。或是要回去。」



我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太刀洗似乎充分察觉到我内心的失望。她大概也预期到



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感想,然而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难道她觉得扮演产生错觉的眼睛是值得骄傲的吗?



天桥漆成黄绿色,扶手的漆处处剥落,浮现红褐色的铁锈,宽敞的阶梯中央设有



让自行车通行的斜坡。阶梯每一级都布满灰麈而泛黑。太刀洗的脚步很慢。让我甚至怀疑爬上阶梯对她造成很大的负担。



来到阶梯最上方,就看到呈X字型跨越道路的天桥全貌,在这里没有任何遮蔽阳光的东西,让我感觉疲累,然而来到天桥上方之后,太刀洗的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我发现她的动作有些奇妙。她似乎特别关注扶手的外侧。



我已经没有力气问她在做什么,这时太刀洗突然以日语简短地喊了兴奋的话语,



让我不禁也产生兴趣。我凑过去看,但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把身体探到扶手面,原本一直冷静的表情也因为兴奋而泛红。



「怎么了?」



我问她。太刀洗回头看我,大幅挥了两三次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接著她深



深吐了一口气,表面上恢复冷静,说:



「真抱歉,我刚刚想不出英文要怎么说。因为事情比我想像得还要顺利,我以为



会藏得更隐密一点……」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打开肩背包找东西。天桥扶手外侧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默默地望向太刀洗刚刚看到的东西。



天桥外侧设有金属制的招牌,我看到在招牌和天桥之间,塞了鼓起来的塑胶袋。



塑胶袋很薄,想必是购物时放商品用的袋子。那是白色的袋子,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我看到花呢格纹般的花纹。里面装的大概是布吧?把手伸长,似乎可以摸到,我并不想去拿它,可是忽然想要确认里面的东西是硬还是软。我正要伸手的时候――



「XX!」



太刀洗以非常锐利的声音阻止我,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听到她在喊。她想



必是用日语对我说「等等」或「住手」吧。我惊讶地转向她,看到她一副好像要抓住我的样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被丢掉的垃圾袋,为什么会让她这么执著?我感到好笑,不禁



露出笑容,说:



「我知道了,我不会碰。」



太刀洗缓缓缩回伸出来的手,切换为英语说:



「这是很聪明的决定。如果沾上指纹,就会很麻烦了。」



我这时想必深深皱起眉头。我看著太刀洗若无其事地从肩背包取出小型数位相



机,思索著指纹和麻烦这些词的意思。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这个能力照例大幅帮助我思考,我发觉到我几乎能够解释自己和太刀洗对话时感觉到的所有违和感。然后我终于理解到她今天造访滨仓市的理由。我似乎也稍微理解了太刀洗这个人。



太刀洗拿著相机拍摄塑胶袋。



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在日本,听到蝉这种昆虫的叫声,就会感觉到夏季的到来。这是太刀洗在我们走



下天桥时告诉我的。



「但是现在并没有听到蝉叫声,今天的天气热到连夏天的昆虫都没有力气叫 。」



我们从几乎无风,但至少还有空气流通的天桥走下来,回到散发热气的柏油路。



我沉默不语,但太刀洗继续说:



「我会在这里招计徨车。如果你要直接回去……」



『我应该相信我妹妹对你做的评论。』



我说完苦笑,然而因为我是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说的。所以太刀洗显得很诧异。



太刀洗朝著流动的车阵举手,停下计程车。她看著自动打开的车门,又问:



「你打算如何?」



「上车吧,我也要上车。」



我坐进冷气开得很强的车内。太刀洗似乎不知该如何告知目的地。我对她说:



「太刀洗小姐,你给了足够的线索。」



「哦……」



「由我来说目的地吧。抱歉,可以请你翻译给司机听吗?」



「你不是要去车站吗?」



我摇头。



「不,要去的地方是……烧毁的图书馆。」



在这个瞬间,太刀洗的表情实在很妙。她惊讶地笑了,然后又尴尬地发火。



由于我们迟迟没有告知目的地,计程车司机显得有些不耐烦。



5



计程车开往绿意盎然的山区,不久后我们通过大学的门口,入口处有警卫,但我



和太刀洗都没有被叫住。



图书馆遗址大概是我们这趟短程旅行的终点。我原本预期看到焦黑的烧毁遣址,



散发著永远失去无限智慧与记忆的悲哀……但我拢没有看到。这里的地面整顿得很乾净,拉起禁止进入的绳子,除了部分地基痕迹之外,已经成了放置建材的场所。根据太刀洗的说法。大学以重建为最优先事项。的确,大学不能失去知识汇集的场所。然而即使建筑恢复原状,要恢复它应有的价值也要花上漫长的时间。



我们走入堆满了金属板、柱子、木材等的火灾遗址。不久之后,一名瘦巴巴的男



人跑过来,以凶狠的语气对太刀洗说了些话,但是当她从肩背包取出一张纸给他看,便很乾脆地回去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那男人是大学职员,过来抗议她擅自闯入,而太刀洗给他看的纸张则是大学当局发行,准许她进入这座图书馆遗址采访的文仵。她的准备非常周到,对她来说,这个地点是一开始就在计画中的目的地。



我们在炙热的夏季艳阳下汗流浃背地寻宝,图书馆遗址比我想像的还要大,有充



分的死角可以隐藏宝藏。



地上铺著开孔的铁板,大概是做为踏脚板用。我蹲在铁板旁边问:



「太刀洗小姐,我还是不了解,那个男生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又不确实的手法?」



太刀洗似乎采取先观察整块空地的策略。她交叉手臂,凝神注视,很简短地回答



我的问题:



「……理由应该很明显吧?」



「是吗?」



我拿出手帕,边擦汗边说:



「他想要保护过去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姊姊。这件事本身,或许可以理解为年幼的



心中萌生的英雄主义。」



「你还直严厉。」



太刀洗微笑,我则耸耸肩。



「没错,松山良和是为了掩护姊姊良子,才会假装自己是犯人。」



事件经过很明显。良和造访姊姊和外甥女时,发现花凛被刺中心脏死亡。他认为



不在家的姊姊是犯人,为了替她掩饰,因此才拿刀子刺花凛的尸体。他当时大概还自己打开窗帘,想要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犯行。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判断姊姊是犯人?」



「从外在的观点来看,当他到姊姊公寓的时候,门是锁著的。他用备份钥匙打开



门进入,看到外甥女已经死了,他当然会以为是姊姊杀害自己小孩之后,自己锁上房门逃跑的。



然而还有更大的理由,就是心理的观点。手记上不是提到了吗?小孩成为姊姊的



包袱、我并不认为这是良和的意见。即使是家人,也很难会替对方著想到这种地步。大概是良子自己对良和说过,如果没有小孩,她就可以更自由。良和因为听过姊姊抱怨。才会认为良子终于解决掉包袱了。也因此,他才能够在手记中写出动机。」



「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我边说边窥探金属管内。我看到几公尺前方的地面。



「如果耍替姊姊掩护,就不应该写那样的手记。如果决定放弃掩护,就不需要采



取写手记的方式,只要说『不是我做的』就行了。」



我蹲著仰望太刀洗,只见她缓缓摇头。



「他在烦恼……他想要救姊姊的心情应该是真诚的。他对姊姊不幸的人生产生责



任感,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就要替她顶罪,这或许是英雄主义,但其中应该也有真心。



然而另一方面,背负杀人罪的恐惧想必也与时俱增。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被定罪――他大概无法承受这样的恐惧。



矛盾的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让他内心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伊凡诺维奇先生,我认为他的心情非常明确。



我并不感到明确,只觉得那是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充满矛盾的态度。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才会这么想,或者是太刀洗对于他人的痛苦格外敏感。



在天桥上发现的塑胶袋里面,装的应该是松山花凛穿的睡衣吧,我突然发觉到很



大的问题:



「太刀洗小姐,他为什么要脱下外甥女的睡衣呢?」



太刀洗正在检视竖起来的夹板反面,听我这么问便把它放回原状,说:



「他到了姊姊家,看到外甥女流血躺在地上,首先会做什么?」



我立刻得到答案。这是从经验得知的。



「急救,他要检查伤口是不是致命伤。即使她很明显已经死了,还是会想要救



她。」



「那么请想想看:松山良和是个完全没有医学知识的小孩,他不愿相信外甥女死



了,想要确认她的生死,首先会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问了笨问题。



良和想必是隔著睡衣把耳朵贴在心脏附近。如果没有听到声音,他就以祈祷的心



情解开她胸前的扣子再听一次,或者他也可能想要尝试心肺复苏术,但致命伤在心脏附近,如果施加压力,体内剩余的血会喷出来。他不可能用力施压。



他理解到一切都太迟了。他看到沾满血的厨刀,相信姊姊是杀人犯,因此打开房



间的窗帘,拿自己的刀子刺在女孩尸体上。时间是傍晚,窗户在西边,他在刺眼的夕阳中眯起眼睛,大声吼叫,想要引起邻居的注意。



他大概像是处在恶梦中吧。



然而他犯了错误。他在女孩半裸的状态刺下去,衣服上留下了真正给予致命伤时



的刺击痕迹。这样下去。就等于是犯人次了著衣状态的幼儿之后,又脱下她的衣服重新刺了好几刀。为了解决这样的矛盾,他带走了衣服。



太刀洗原本停下手边动作,默默凝视周围,但这时她动了。



「在这里。」



她停在长了杂草的一角,我过去看。果然发现在小小的草丛边缘。有一处不自然



地没有长出任何植物的地方。



「埋起来了吗?」



「大概吧。」



「那么必须要有工具才行。」



我这么说,太刀洗就打开肩背包,从里面拿出园艺用的铲子。这让我也不免吃惊。



「你连这种东西都带了。」



「我想到可能会遇到这种事。」



她拿著铲子蹲下来,我站著俯视她,她的手臂虽然瘦削而感觉不可靠。但是挖掘



乾燥泥土的铲子却很有力气,不断把洞挖大。我为她不知哪来的臂力感到惊讶,不过立刻想到,如果这个地点最近曾经被挖掘过一次,那么泥土应该还没有被压实。



不需太久的时间,站著的我也听到「喀」的坚硬声音。接著从泥土下方露出装在



塑胶袋里的细长物体。



太刀洗取出手帕擦汗,我说:



「是刀子。」



她稍稍歪著头说:



「嗯,的确。这是厨刀的一种……日文叫做菜刀。」



太刀洗朝著洞中的白色塑胶袋按了好几次快门。



我仰望逐渐西斜的太阳,喃喃自语般地说:



「话说回来,你真的给了足够的线索。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虽然都不是以英语为母语,可是你的比喻却很奇怪。



我可以理解你把神殿比喻成心灵的依据,但是你提到心脏或胃袋,感觉像是把日语常用的形容方式硬翻成英语。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英语,可是你的英语太流畅了,可以毫无困难地



和我沟通。



那些比喻全都是要让我察觉到良和的意图吧?」



太刀洗仍旧盯著观景窗,低声说:



「我并没有那样的意图。」



接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补充:



「……一开始。」



证明松山良和不是犯人的证据――只破了一个洞的花凛的睡衣,以及做为真正凶



器的厨刀――被带走了。



睡衣藏在天桥,这座天桥以X字型横跨太刀洗形容为城市大动脉的道路。



――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厨刀最初应该是打算藏在鱼市场周边,但是他在那里被发现并追逐,只好放弃藏匿。



――我犹豫著最后要将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



太刀洗是如何形容鱼市场的?没错。她说那里是这座城市的胃袋。



结果凶器隐藏在失去所有纪录的图书馆,良和大概觉得,只要藏在这里,迟早在



这上方会建立宏伟的建筑,永远不会被发现。



――因为我觉得,刺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部消失。



如果把干线道路比喻为大动脉、鱼市场比喻为胃袋。失去记忆的脑部相当于哪里?如果单是「记忆」,那么或许是墓地,但我事先听太刀洗提到过被烧毁的图书馆。



然后他躲入神殿,最终被逮捕。



――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



他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这种心境是我难以理



解的。然而把都市机能比喻为人体的思考方式却值得瞩目,松山良和在手记当中,曾把家人比拟成人类的工具。乍看好像多余的那个段落。或许就是诱导读者汲取手记真实意义的钥匙吧?



我重新环顾曾经是图书馆的建材堆置场。



「这里非常适合藏匿凶器,不过我不认为天桥是个好的藏匿地点。那里虽然是都



市的盲点,但是没办法永远隐藏。他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太刀洗似乎结束拍照,把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手替自己搧风。



「……应该没有什么浪漫的理由吧。睡衣比刀子更占空间,在逃跑时会成为累



赘,他想要先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点,事后再回去拿,可是在那之前被抓住了。大概是这样吧?」



我耸耸肩。我并没有意图在杀人事件中寻求浪漫。



6



从大学到车站之间。是我们最后一次搭乘计程车。



我们在滨仓站北口的验票口前彼此对看。夏季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但还是比先



前稍微减弱了攻击性。



太刀洗瞥了一眼手表。我不理会这个动作,询问她:



「太刀洗小姐。厨刀留在那里没有关系吗?」



太刀洗连指尖都没住碰到我们发现的刀子。再度把它埋回土里,睡衣最终也留在那座天桥上。不用说,那些都是很重要的证据,然而太刀洗似乎比较在意手表的指针。



「没关系吧。」



「那些是证据。」



「……如果由记者发现,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不要紧,警察迟早会发现。我担心的不是那些证据没有被发现,而是被警察发觉到我比他们更早发现,不过这点应该没有问题。」



「警察?你认为日本警察会发觉到手记中隐藏的讯息吗?」



太刀洗把视线从手表移开,笑著说;



「怎么可能。警察不会采取那样的手段。」



「那么……」



「良和之所以释出那棵的讯息。代表他的决心在摇摆。他无法承受下去――不论是审问,或是他自身的恐惧,再过几天,他大概就会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做的事



情。」



的确如此,我不知日本警察的手法有多干练,可是应该不至于无法从恐惧的男



孩口中得出真相。



我摇摇头,说:



「对他而言会很痛苦吧?他或许能够逃离恐惧,但是却得背负拋弃自己姊姊的罪



恶感。」



「或许如此……不过,大概只有十天左右的期间。」



我不理解她在说什么,难道过了十天,罪恶感就会消失了吗?虽然说,一切罪恶



感终究都会消失,但是十天未免也太短了吧?



太刀洗似乎立刻发现我没有理解,便很有耐心地说:



「是这样的;把良和视作犯人的是舆论,把良子视作犯人的是良和。我们完全没



有必要被这些想法束缚。



良子在案发当天八点半喝醉酒回到家。如果她是犯人,这三个小时半在做什么?



她弟弟常常会到她家玩,而当天良和的确也造访了她家,别忘了,良和持有备份钥匙。即使是自己的家,凶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丢下尸体不管。三个小时半都在喝酒。



良子在回家之前,显然对案件一无所知,她一开始就打算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至少是让三岁小孩把一整颗西瓜不只当点心,还要当作晚餐的时间。」



我稍稍苦笑。我觉得她的说法突然变得不合理性。



「她的行动当然很可疑。可是在突然面对死亡之后,未必会采取合乎理性依行



动,这并不构成良子不是犯人的理由。」



太刀洗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详细的验证过程。



事情很清楚:良子说过,她把睡著的女儿移到凉爽的地方,可是实际上花凛是躺



在通往外面的玻璃门旁边。她那间房间的玻璃门朝向西边,在那段时间会直接晒到夕阳,变成那间房间里最热的地方。



她当然拉上了窗帘,可是这一来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女儿移到西边。除非她



想要闷死女儿,否则有什么理由要移到玻璃门旁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我回答:



「为了让她乘凉。她大概想要打开玻璃门通风,让女儿能够稍微凉爽一些吧。」



「我也只想到这个理由 可是尸体发现的时候,玻璃门是锁上的。为什么?」



「大概是良和……」



我说到这里,发现自己的矛盾。



「……对了,良和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犯行,还特地拉开窗帘。」



太刀洗的表情变得温和。



「没错。而且为了引起注意,还大声吼叫。他即使有打开窗户的理由,也没有关上的理由。你说你无法理解良和写那篇手记的心境,但是你应该能够理解这点;良子出门、到良和来访之前,还有其他人进入过那间房间。」



我几乎感到懊恼,我怎么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呢?



「那么真正的犯人是……」



是从玻璃门进来的吗?然后在杀害花凛之后,犯人是从哪里出去的?



良和造访的时候,除了玻璃门之外,大门也是锁上的。



这么说,犯人从玻璃门出去之后,采用某种特殊的方式锁上玻璃门,或者是从大



门出去锁上。良子的房间靠玻璃门的一侧容易被邻居看到,因此犯人应该不是在引人注目的玻璃门外动手脚,比较自然的推论是,犯人原本就持有房间钥匙。



可是……



「房间的钥匙只有良子和良和才有。」



我喃喃地说,但太刀洗很果断地否定我的想法。



「不对。」



「可是你确实说过……」



「我说的是。良子只有把备份钥匙交给良和。



或许有人有机会、也有必复制良和的钥匙。那个人有必要一再潜入良子的房间。说得更明白一点。有人因为良子搬出去住,而无法从她的收入抽取零用不是吗?」



太刀洗强调的口气,似乎在平静中暗藏著激烈的感情,我皱起眉头问:



「可是这一来 不论如何,对良和都是难受的结论吧?」



然而回答这个问题的太刀洗又恢复冷淡的态度。



「如果说他们之间还存在著父子的情感,那么或许吧。」



不用说。她暗示的是良和与良子的父亲,也就是花凛的祖父。他偷偷复制儿子持



有的钥匙,用那把钥匙进入女儿房间偷东西,因为孙女哭闹而杀死她,这一来就如太刀洗一开始说的,是非常单纯的事件。



她最后不忘谨慎地补充:



「当然,良子也有可能提供伪证,实际上给了很多人备份钥匙,或者也可能是不



动产仲介公司怠忽职守,在先前的住户搬走之后没有换门锁 不过我认为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警察应该不会花太多工夫去调查这些基本的事实。」



「如果你要回东京,急行列车马上要来了。」



太刀洗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对我说。我把手掌朝向她,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眼睛』。」



我看到太刀洗瞬间眯起眼睛。



「你说过,眼睛会排除不想看到的东西,只去看想要看到的东西。



然而如果你把今天调查的事实写入报导,就会成为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的眼睛。你的报导会直接否定松山良和是犯人的假说,根据你的说法,这个国家的舆论不是倾向于替松山良和定罪、甚至揭露他的隐私吗?在这种情况下,提出别的见解,应该不是『眼睛』的工作吧?你认为呢?」



太刀洗没有回答,但是她并不是固执地选择沉默,只是欲言又止。我感到有些好



笑。



「当我问你,你要如何正当化自己的工作,你提出这个事件做为回答,那么你就应该解释这个答案。



……可是如果你很难启齿,就由我来说吧。太刀洗小姐,造成错觉的不是眼睛



眼睛只是镜头。只要有光,就会全部映出来。如果影像变得凌乱。那是周围肌肉的问题。而如果不想看到的东西柀排除。那就是……大脑的问题。



如果你只想要当眼睛,就必须忠于人脑。大脑不想看到的东西,你就必须让它看



不到。然而根据我的记忆。当我把你的工作比喻为眼睛时,你并没有表示同意吧?」



「……我也没有表示不同意。」



「那么,你能宣告自己的工作是眼睛的延伸吗?」



太刀洗仍旧无法回答。



「你一定感到很不高兴。泄漏那篇手记的警方人员并没有发现到那是松山良和的



无罪告白,公布那篇文章的人也没有发觉。良和在痛苦中释放的讯息没有得到解释,被舆论当成是证明他本身异常性的东西,到头来,即使他被释放,应该也很难生活。



关注这件事的人想必会这么说:『即使如此,那篇手记的确存在』。然而那是『眼睛』的说词。所以你在餐厅才会语气激昂地说,事实应该被加工……我说得对不



对?」



太刀洗别开视线,嘀咕了一些话。她说的是日语,所以我无法理解。在这种时候



日语是不公平的。太刀洗自己似乎也对此感到羞愧,斜眼瞥我,小声说:



「在没有摄取酒精的状态,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很困难。」



我笑了。



「那么请你再听我的一个推论。



假设你的报导刊登出来,松山良和也阅读了,他在牢里不知会感到多么安心。即



使他说出真相,也不会背叛姊姊。或者他可能发现到他会背叛父亲而更加犹豫,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更能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用你自己的方式,试图稍微拯救那个可怜的男孩吧?」



我发觉到,在万物的影子都变得鲜明的夏季阳光下,太刀洗的脸颊泛红,这是一



整天待在太阳底下而晒红的吗?



「太刀洗小姐,我妹妹似乎非常了解你。而过了十五年,你的个性还是和妹妹看



到的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我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说和十几岁时一样,也不会感到高兴。」



「不过我妹妹能够和你敞朋友,一定很幸福。」



我想起十五年前妹妹的话。



说她在日本交了朋友。这位朋友非常纯真、正直而温柔。而且被称作「船老



大」的这名少女很容易害羞。



那位容易害羞的女孩现在成了记者,心中感到自豪,却因为害羞而不愿表达自豪。



……妹妹的往事,至今仍旧像是插在我回忆中的刀子。她的回忆永远伴随著在火



焰与瓦砾中消失的祖国南斯拉夫。以及自己当时无力的身影。时间降临在生存者的身上。



「太刀洗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依照预定计画和我共进晚餐。我想要听你谈



我妹妹在这个国家的生活。」



「如果我没有让你感到失望的话――」



太刀洗说。



「为了她的回忆,我非常乐意。」



我看到从车站出发的列车,那似乎是前往东京的急行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