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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落樱缤纷(2 / 2)


笙之介倒抽一口冷气。这什么怪脾气?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根本不理会正义和善恶吗?



果真如和香所言,他的内心严重扭曲变形



「我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呆立原地。心想怎么回事。」



治兵卫的低语声更沙哑。



「我是否该马上向笙兄透露那个人呢?我心中有过这个念头,但不确定是否为明智之举。」



「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吧!」笙之介不自主地厉声一喝,治兵卫低垂着头。



「你说得对。如同笙兄你说的,但我还是犹豫了。」



「为什么?」笙之介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逼问,反倒在央求。



就像刚才那声厉喝,他既不是在怒骂治兵卫,也不是在责备他。



笙之介只是悲伤。



治兵卫竟然隐瞒这么重大的事。他瞒着天大的秘密,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与自己谈论誊写抄本的事,望着难得一见的起绘,眼中发出炯炯精光。



治兵卫带着《料理通》前来时满是喜悦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当时笙之介对它极尽奢华的装帧感到吃惊,治兵卫则展现出无比的自豪。



和香的事也是。治兵卫看出笙之介一见钟情于他从门缝间窥望到的切发姑娘。理应无缘相识的两人,在他的牵线下,透过加野屋的赏花会结缘。



——这么一提才想到。



就像有只冰冷的手掌滑过胸前,笙之介猛然想到和香那件事发生时,治兵卫的态度也是如此。由于和香是村田屋的客户,治兵卫听闻对方是留着切发这种罕见发型时就知道笙之介看到的姑娘是和香,但他当下没明说,只说想不出这么一位姑娘。他的言行举止不像装蒜,似乎真不知情,但其实心知肚明。



「为什么?」笙之介竭尽全力喊道。「为什么你不马上告诉我押込御免郎的事?」



因为太可怕了——治兵卫回答。



「一来,我要是告诉你这件事,押込先生肯定有性命之危。事情传进笙兄耳中,东谷大人一定马上得知。押込先生到时候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也许会在东谷大人的指示下逮捕或受罚,甚至接受拷问,逼他说出受谁的指使陷害笙兄的父亲。」



「那也没办法。是那男人自作自受,他只是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治兵卫全身颤抖地辩驳。



「但我还是很同情他。我和他只有短短五年的奇怪交谊,但我对他这样的人产生移情。」



押込御免郎很不屑地说自己的书是「呕吐物」,而治兵卫持续读他的书,成为那肮脏男人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笙之介忍不住插嘴。「对那种男人产生同情,是治兵卫先生你错了。当然了,对我及古桥家而言,家父那件事比什么都重要,但那其实是敌人牛刀小试。家父遭人陷害的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一个足以撼动捣根藩的……」



我知道——治兵卫说。「此事我从押込先生那里听说了。」



笙之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治兵卫。「你连这都知道,那你还袒护那个男人!」



「就是因为知道才袒护他。」治兵卫抬眼望向笙之介,他眼眶泛红。



「那你也一并听说对方的阴谋,以及押込接下来会奉命伪造什么文件吧?」



治兵卫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在他告诉我笙兄及古桥家的事时,他也还不知道。雇用他的人还没透露此事。」



——你先等着,时候到了再找你。



「所以他说自己现在被人『豢养』,拜此之赐,这十年来第一次过着这般奢华的生活。他一定是指可以尽情买醉的奢华。」



果然是这样。笙之介频频点头。



古桥宗左右卫门的冤罪不过小试身手,确认伪造文书多大功效。捏造这起冤罪的人真正目的,是要伪造望云侯的遗书——东谷推测方向没错。不过,押込御免郎还没伪造遗书。他在笙之介刚到江户时还没写,因为歉收导致藩内财政吃紧、主君延迟离藩,诸多因素重叠,所以「时候未到」。



因此,藩内的幕后黑手决定豢养押込御免郎。时候到来就命他伪造遗书,往后他这身绝技还是大有用处。与其杀他灭口,不如留他一命。此次事发后,难保日后不会遇上需要他大显身手的局面。



果真被笙之介猜中了,但猜中也没功劳,更没什么好高兴。



「他真悠哉。每天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好。想必他的饲主用很高的价钱买下他的手艺。」



「我不是说了,他做事只看是否有趣。什么是义,什么是忠,他一概不管。有人看中他的手艺,委托他办事,他什么都做。不管伪造的文件是与藩内要事有关,还是放高利贷的人用来催讨债务,对他来说全都一样。」



谁先买到押込御免郎,他就站在谁那边。他乐于静观纷争演变。



「就这层意含来说,他这人有值得信赖之处。他接下差事就绝不会背叛,而且使命必达。」



没想到「值得信赖」这样的形容也会用在那男人身上,听了真不舒服。



「就算是脾气别扭的野狗,只要有食物吃,一样会成为忠犬。就是这么回事吧。」



笙之介的反问令治兵卫垂头丧气。



「他这次绝不会改变阵营,投靠东谷大人。」押込御免郎绝不会毁了雇主的计划。



「不对。」笙之介强硬地反驳。「那个男人今天不是主动来吗?他来见我,当我的面痛骂我爹。他发现我四处找他,非但没躲藏,甚至公然露面,报上名号。是他自己要毁了他雇主的计划。」



「那是我不好。」治兵卫道,他眨眨布满血丝的双眼。「是我害的。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治兵卫到底想说什么?



「笙兄,你知道他接下来要伪造什么文件吗?」



突然被问一句,笙之介一时语塞。



「大致猜得出来。」



「东谷大人也是吗?」



「那原本就是东谷大人的推测。」笙之介说完后望着地面。「我初次听闻时惊讶莫名。」



笙之介再次对自己感到羞愧。



「笙兄奉东谷大人的命令,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吧?」笙之介咬着牙,微微颔首,治兵卫接着道:「现在我不想多做辩解,但我从未听笙兄亲口说出自己的立场和想法。」



的确如此。笙之介也想过,不知治兵卫是否知道什么,是否从东谷那里听说什么,但最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错,不过……



治兵卫不时朝笙之介投以关心的眼神,或体恤他内心想法的眼神。正因为感受得到,笙之介才怀疑治兵卫是否从东谷那里听说关于古桥家的事,以及他的身世。结果根本不是如此,治兵卫透过押込御免郎得知部分事实,内心歉疚。



「笙兄,你开始找寻那位代书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自己父亲背负冤罪,以为你心里认定那是你父亲一时鬼迷心窍,接受贿赂,因此被问罪。我暗自祈求你真是这么想。」



古桥笙之介痛失父亲,同时失去古桥家。他挥别过去,开创全新人生才到江户————治兵卫如此期盼。



「治兵卫先生,你不能用这些话当借口。」此时的笙之介已超越愤怒,感到一股幻灭。「就算我认定爹做出失德的行径,但要是你知道那是冤罪,也应该要告诉我。这是做人的道理啊!」



治兵卫突然强硬地反问。「既然做人的道理管用,那死者是否能因此重返人间呢?」



笙之介浑身冻结。



「笙兄知道真相也许会更痛苦……」



笙之介听到治兵卫这番话,血液在冻结的身体里逆流。



「别人姑且不谈,但你怎么说这种话?换作是你,你会讲出同样的话吗?」



二十五年前,治兵卫突然失去下落,最后化为一具遗骸的妻子登代,从笙之介心中掠过。



「登代夫人为何下落不明,为何遭人杀害?你一直没弄明白。你现在备受痛苦。」



「没错,我很痛苦。不会有一日稍忘。」



「如果有人知道登代夫人发生何事,你应该希望他告诉你真相。要是那个人说『你要是知道真相,反而会更痛苦,所以我不告诉你』,始终三缄其口,你应该会很怨恨他吧?」



治兵卫露出虚脱般的表情,犹如活死人。



「我不知道。」



「可是……」



「但不知道也许比较好。」



笙之介无法理解,内心像打滑般一再空转。



「三河屋发生绑架案,当你知道那全是一场戏时,你说阿吉她错了。一个人突然消失无踪,音讯全无,有时比死别更教人难受。因为留下来的人无法看开。你当时不是很努力地想让阿吉小姐说出真相吗?真相就是这么沉重……」



「阿吉小姐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们有办法原谅彼此,可能重修旧好。」



但死人办不到。



「留下来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内心得到平静,最好就像孩子睡着一般别把他吵醒,静静地任由他去吧。」



世上哪有这种歪理。



笙之介趋身向前,正准备反驳时,治兵卫抬起手拦阻似地说道:



「其实登代也有不好的传闻在外头流传。」



自从她失去下落,治兵卫周遭就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说,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这里也不是荒山野岭,一个女人家在江户市内就这么平空消失,实在很诡异。我看啊,登代其实不是被绑架,是自己离家出走。」



登代嫁入村田屋之前会在茶屋工作。



「可能是她一直和之前的男人藕断丝连,或是和我这种不懂情趣的男人一起生活,心生厌倦,因而和和昔日男人旧情复燃。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一定是和男人私奔。」



「但登代夫人遭人杀害。手脚遭捆绑,嘴里还塞着布条。」



「发现她的尸体时,她失踪半个多月了。登代与情夫起争执,眼看快被情夫抛弃,她急起来,最后落得那个下场,这种情形不无可能。」



治兵卫嘴角轻扬,露出苦笑。



「或是我暗中查出登代和她情夫的藏身处,那名情夫逃之夭夭,登代无法获得我的原谅,死在我手里。所以我大费周章地故布疑阵,让尸体躺在草丛,佯装遭人绑架。也有人放出这种传言。」



对于登代的不幸遭遇,町人们会怀疑是治兵卫所为,笙之介确实听过此事。



「那是有心人捏造的谣言。我不会杀害登代。」但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治兵卫双手抱头。「登代搞不好是离家出走。虽然我自以为与妻子感情和睦,但无从得知她真正想法。也许她厌倦我,结识比我更好的男人。」



一方面想知道真相,却又不想知道。



「她突然消失应该有原因。只要查明登代为何会死,也能得知她消失的原因。」



这正是我害怕的——治兵卫说。



「随着时间流逝,现在我反而更害怕。」



我如今不想打探任何秘密。关于登代,我想保留美好的回忆。



「登世夫人被你想成这样,我真同情她。」笙之介注视着紧紧抱头的治兵卫。「被人用同样标准评估我和我爹,这更令人生气。我爹没收贿赂。他清清白白。」



所以他才那么困惑不解。想到这里,笙之介突然停住呼吸。



尽管困惑不解,父亲最后终究还是切腹。不,是被逼入切腹的绝境。介错人是大哥胜之介。



那名代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到底是谁雇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笙之介感到全身鲜血流出体外。



「笙兄的父亲一定很了不起。」治兵卫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



「如果这样还是卷入这场风波,也许令尊背后藏有某个原因。虽然贿赂一案算试水温,是测试押込先生的本领,但设计谋的人也不会随意挑选一位毫不相干的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我只是在想,笙兄知道真相的话是否会为你带来幸福呢?」



治兵卫说得没错。父亲宗左右卫门并非单纯运气不好,选中作为牺牲者。背后有原因。



他大哥牵扯其中。



「我一直思索这件事,最后决定保持沉默。笙兄就不用说了,我同样对东谷大人只字未提。毕竟东谷大人的身分与我相差太远。事关捣根藩未来的这等大事,我区区一个租书店小老板根本影响不了什么。我插手也许只是散播灾难。我认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治兵卫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押込御免郎哪天会改变心意抽手。



「如果他想远走高飞,我一定全力相助。但他这人根本不听人劝。」



所以我把抄本交给笙兄你处理——治兵卫说。



「我想请笙兄看那个人写的书,有不对的地方就修改,然后我再拿改好的抄本给那个人看。我相信这么做的话,会给押込先生带来不同想法。」



这世上并非全是卑鄙和邪恶。善良与正义并非永远都是落败的一方,只能流泪、悔恨。但押込御免郎一味地钻牛角尖,将他那如同呕吐物的满腔愤慨写进书中。



那只是他自己在钻牛角尖,这世界有不同的道路,拥有不同心灵者大有人在。因为押込御免郎一时觉得有趣以及挣酒钱,而被他所害的古桥宗左右卫门之子,如今亲眼拜读他的读物并亲手修改,对这本读物投注完全不同的观点。



「我心想,那个人也许会懂得反省而抽手。或许笙兄率直的心可以略微矫正他严重扭曲的心灵。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肤浅。」



治兵卫的脸色超出面色如土的程度,只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我让他看笙兄辛苦修改的读物,结果那个人反而闹起别扭。他严重扭曲的心性非但无法矫正,甚至更扭曲。若非如此,他不会专程跑来,恶形恶状地辱骂你。」



是这样吗?笙之介困惑地思索。



笙之介修改的读物也许在某处触动押込御免郎扭曲的心灵。尽管经历父亲横死的悲伤,但笙之介不曾体验人性的残酷、背叛的丑陋、谎言的悲伤,内心不曾受过这样的重创,他修改的故事中或许掺杂押込御免郎在取这个名字前的年轻岁月里,拥有过的些许光明。治兵卫的意图确实达成了。



所以押込御免郎才为之震怒,忍不住痛骂笙之介一顿。



别把睡着的孩子吵醒。不管用什么方法,内心能取得平静就别再去扰乱。



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儿竟敢在书中大放厥辞,搅乱我心。你是哪根葱啊?你信口胡言,只相信自己过去仰仗的事,既然这样,我就透露个真相让你知道,当作对你的回礼。



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押込御免郎一方面说他不知道捣根藩的幕后黑手是谁,另一方面又知道我大哥,这肯定另有线索。」



笙之介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令原本死气沉沉的治兵卫抬眼。



「笙兄?」



「我得找出这条线索才行。」



笙之介站起身时,治兵卫抓住他的裙裤下摆。



「你要去东谷大人那儿吗?」



「此事与你无关。」



「就算与我无关,还是请你听我一言。你不能直接通报东谷大人此事。这太危险了。如果要告知此事,我可以帮你安排。」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清楚押込先生会做些什么。不过那个人跑来见你,还有笙兄你在打探他的事,对方很可能早察觉了。因为押込先生虽然算他们养的手下,但应该一直有人在监视他。」



笙之介低头望向治兵卫。「你要我逃走吗?」



「我想帮你找地方藏身。虽然不能躲在村田屋,不过可以替你安排很多可靠的地方,和田屋也是选择。要是笙兄你有什么万一,我拿什么脸见和香小姐。」



我给你磕头了——治兵卫再次将前额贴在土间地面。这时,纸门发出不顺畅的声响开启。阿金和太一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外,与治兵卫和笙之介相比也毫不逊色。



「笙先生,你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阿金声音颤抖,但展现出凛然之姿。



「性命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你们的谈话应该可以结束了。来,快行动吧!」







在治兵卫的恳求以及阿金的气势影响下,笙之介在夜里赶路,前往和田屋。



和田屋的和香与夫人前来相迎,两人见治兵卫与笙之介神情非比寻常,跟着感到不安。



「请暂时让笙先生在这里藏身一阵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或他本人说什么,都请不要让他离开。」听闻治兵卫的恳求后,两人脸色苍白。



「接下来我要见东谷大人。东谷大人下达指示前,请笙兄你一定要耐心等候,别轻举妄动。」



治兵卫急忙离去,笙之介到和香的起居室与她独处之前一直不发一语。



和香最近在和田屋里完全不戴头巾。今天打从她来迎接起便完全没遮掩面容。此时她也没有头巾遮掩,脸上蒙上愁云。



「我……」笙之介终于开口,视线转向和香。「我和东谷大人见面后就得马上返回藩内。就算东谷大人训斥我,不准我这么做,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明白了。」和香显得沉稳。「既然古桥先生您这么说,想必有您的原因。不管治兵卫先生怎么说,东谷大人怎么骂我,我也不会阻拦您。您就放手做吧。」



和香说完后双唇紧抿,紧盯着笙之介双眼,不再言语。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和香突然挪动双膝,准备起身。「先来准备一下,好让您随时都能启程。」



笙之介终究拗不过她。和香真的很好强。「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前因后果,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要是和香这样哭诉,笙之介反而比较轻松。



「和香小姐,你请坐。」接着他道出事情始末。



和香平静地仔细聆听。她在笙之介说完之前一动也不动。不时会有黑影摇晃,应该是座灯的灯火因门缝吹进的夜风而摇晃。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我以前……」和香的视线从笙之介脸上移开投向窗边,开口说道。



「我在认识古桥先生之前从治兵卫先生那里看过前任村田屋老板的抄本。」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籍。



「那是在五代将军纲吉公时代流传的书,叫《马的传言》。书中的马、山猪、乌鸦、麻雀,全像人一样会说话,还会开玩笑,不过书中鸟兽都比喻成将军或城里的大人物,当时列为禁书。」



村田屋连这种书都有,和香还读过。



「抄本上的字风格特异,与荒诞的内容极为相配,我印象深刻。」



——前任店主写的字可真有趣。



治兵卫听和香这么说也跟着笑了。



——这字的风格很怪对吧?



「所以……」和香悄声道。「古桥先生提到押込御免郎这个人写的读物时,您说誊写的人是村田屋的前任店主,笔迹工整秀丽,我当时便感到纳闷。」



我还以为自己搞错了——和香接着道。「我要是马上告诉您就好了。」



笙之介摇头道:「我就算听你这么说,应该不会觉得这多重要,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什么也看不出,例如治兵卫的另一面——还有我大哥真正的心思。



「我告诉您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助益,恐怕而还会惹恼您。」



和香仍旧像在低语般悄声说道。



「我认为治兵卫先生那样做,并不算有错。」



最后不是发挥效用了吗——和香道。



「可是,最后一样没带来任何改变。」



「怎么会没有呢。」明明就有——和香朗声道。「当事人不是到您面前吗?成为改变这整件事的契机。」长期以来找寻的人,终于找到了——



「古桥先生四处找寻的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确定他是否会如实坦言一切。就算我们展现强硬的态度威胁或拉拢他,他应该不会轻易屈服,或是乖乖听话吧?」



因为他是愤世嫉俗、坏心眼、做事全凭有不有趣来决定的人。



「他之所以主动报上名号,全是因为古桥先生您看过押込御免郎的书,并提出不同的意见。你戳中他的痛处。他才说你根本不懂人情世故。」



笙之介沉默着。



「看在这份上,您可以稍稍原谅治兵卫先生吗?拜托您了。」



和香手指撑地深深一鞠躬。她的切发如今几乎及肩,此时黑发垂落,完全遮掩住她的脸庞。



突然一滴泪水从和香的黑发下滴落,落在她的手背上。



笙之介为之瞠目。



「您一定很痛苦。我真的很同情令尊的遭遇。」和香低着头。「但我很担心您的安危。」



滴向手背的泪水闪烁珠光。



「我要回长屋。」



笙之介手按腰间的佩刀站起身。和香抬起脸,切发遮掩她右半边脸颊。



「我没理由躲藏。不管来者是何人,我都不怕。」



我就来恭候大驾吧,不过在那之前……



「我很庆幸遇见和香小姐您。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要为您的关照向您道谢。」



笙之介行礼后转身离去。他心想,我不是来这里请她让我藏身,我只是来见和香一面。



#插图



回长屋后又是一阵骚动。阿金眼泪直流,太一朝笙之介吼道「你为什么不乖乖待在那啊!」多津婆婆也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就连稳重的阿秀也慌了。



「今天才不会有刺客来呢。」笙之介对阿金和太一硬挤出笑容。「治兵卫先生太激动了,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忙。」



「刺、刺客?」



这可如何是好啊——阿金与阿秀惊声尖叫,笙之介背对她们不予理会,关上房门。



等候治兵卫这段时间,只能做这件事了。那就是拿出押込御免郎读物中最棘手的一本——那本读物内容既无趣又低俗,而且剧情荒腔走板,令笙之介伤透脑筋,一直留在身边修改。



他点亮油灯,重新审视那本书,秀丽的笔迹呈现眼前。书中那名被恶徒利用、操弄,想反抗却徒劳无功,反而让自己伤得更重,充满无力感的年轻武士,搭上眼前这工整秀丽的字迹,感觉就像在冷酷嘲弄他的悔恨。



无论再怎么立志走向正途,无力的人终究只能走向毁灭。统治这世界的是力量,不是善,不是忠义,更不是诚意。那以令人赞叹的毛笔字写出的悲惨故事背后,可以窥见出押込御免郎那张因喝酒而泛红的脸庞,仿佛正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



他的表情满是嘲笑,与之前痛骂笙之介和他父亲时一个样。



——你错了。



被陷害、利用的人并非愚蠢,也不是因为柔弱无力、没有用处才被牺牲。大家一样是人。仗着力量傲人者是人,那些被他们的力量凌虐的人也是人。



不久,武部老师到来。不知道他从谁那里听说什么,他用力拉开纸门,几乎把门都给拆了,他一看到书桌旁的笙之介就瞪大眼睛。



「什么嘛,原来你平安无事。」



「我没事啊。」



武部老师垂落嘴角,昂然而立,他就像在检查似地上下打量一番笙之介后说道:



「我们去吃荞麦面。」



两人一同走出长屋。吃完荞麦面,付完帐之前都沉默不语的武部老师,在回程时说道:



「把长屋的住户卷进这场风波中可不妙,我会待在寅藏家中。」



笙之介很坦率地回应道:「感恩不尽。」



「要是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不管对方是谁,我下手绝不会留情。你要有这种决心。」



笙之介颔首应道:「谢谢您的提醒。」



「早知道遇上这种局面,笙兄应该勤上道场练剑才对。」



武部老师开个玩笑,莞尔一笑。



笙之介全神投入修改读物中。这本读物中的大反派是江户札差,拥有万贯家财,可随意左右小藩的财政,他一再贷款给经济拮据的大名,最后连藩内的核心高层也向他借钱。他同时是个大色魔,连书中主角(一名年轻武士)侍奉的主君正室,他也想染指。这名反派操控藩内一名重臣,企图窃占藩内实权,要将埋藏于当地山中的金矿据为己有,但他们的行径实在无法无天,就只是为了「封口」,便把找寻金银矿脉的藩内官差及试掘矿脉找来的重要劳工,全斩杀光。这么一来,知道金矿详情的人全从世上消失,什么也没得到。



押込御免郎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对人这般不信任?笙之介再次纳闷。之前毫不知情,阅读时只觉得这读物的作者该不会只想描写斩人的场景吧,现在笙之介有不同的看法。「人们只会想到眼前的事,世上全是愚昧之人」押込御免郎一直在传达这种观念。不只善人愚昧,坏蛋也一样。只有他这位写这故事的人例外。



一个失去尊严、夺去温柔和体贴、心灵遭重创的人,究竟要被伤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愤世嫉俗,不把人当人看呢?笙之介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窜升。



约两小时,他终于修改八成左右,接下来要重誊一递,而且他想让这名主角的人格变得更为健全。主角的未婚妻原来被大反派诱惑,最后卖到花街柳巷为娼,继续这样下去将沦为一具任人摆布的人偶,下场未免太过悲哀,甚至到滑稽的地步。她好歹要有点智慧,试着逃离恶人的魔掌。正当他思索如何是好时,纸门滑动的声响传来。



「请进。」



门外露出治兵卫比白天更憔悴的面容,宛如幽魂。



「你可去真久啊。」



治兵卫走进土间后反手关门。「笙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熬夜赶工。我在修改押込御免郎的读物。」



治兵卫颓然垂首。



「东谷大人怎么说?治兵卫先生,你好像被狠狠骂了一顿。」笙之介俐落地将桌面整理干净,按向腰间佩刀起身。「如果你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换我见东谷大人。」



笙之介应该没机会重回这里,将读物全修改完毕。若就此返回藩国,日后恐怕不会到江户来。



「无法全部修改完毕,后续的工作就有劳治兵卫先生了。」



「……东谷大人不在藩邸。」治兵卫有气无力地说道。「东谷大人在『利根以』等笙兄。那家难吃的鳗鱼店现在变成一家便宜可口的居酒屋。」



这家店前身是一家鳗鱼店,与笙之介颇有渊源。



「东谷大人说那是一家价格实惠的店,正好符合他的需求。」



笙之介明白。「治兵卫先生你呢?」



「我不能去。」



「这我明白……」



「我会和之前一样在村田屋做我的生意。」我只是小人物——治兵卫低声道。



「这样啊。」笙之介穿上木屐。「这些时日受您多方关照了。」



短短一天,治兵卫整个人就小一圈。昨夜的怒火远去,此时的笙之介坦然说出心中感受。



笙之介步出屋外,治兵卫并未转头目送。「谢谢您,村田屋老板。」



他来到长屋木门处,武部老师在夏夜的幽暗中无声无息地从背后追来,走在笙之介身旁。



「你要去哪?」



「去『利根以』。」



「哦,我的学生曾经叨扰过的那家店是吧。」



武部老师迈开大步,跟着步履匆忙的笙之介。



「老师,您不是要当长屋住户的保镖吗?」



「既然你这位当事人不在,长屋就不必担心。」



「等我在『利根以』谈完事,就会马上返回藩国。」



「那这一路上会需要保镖。」



笙之介很自然地莞尔一笑。「老师真是好管闲事。」



「你试着当当看私塾老师就知道了。只要两年,就算之前是个什么事都不肯做的懒鬼包准会变得很勤奋。」



「勤奋和好管闲事是两回事吧?」



「差不了多少。」



「利根以」店内灯火通明,传来令人垂涎的芳香。



「真想喝一杯。」



武部老师率先打开纸门。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利根以」夫妇先后朗声招呼。



「哎呀,武部老师、古桥老师。」



笙之介停步。店内共五名客人。三名町人,以及两名坐在店内座位的武士,两人相对而坐,举杯互酌。其中一人背对他们,看不见长相,但笙之介见过面向门口的那名武士。



——我记得他是……



那是坂崎重秀的亲信,他在江户藩耶任职藩士。这人与大哥胜之介同年,虽然彼此不熟识,但有一段时间在藩校一起就学过。



对方与笙之介目光交会,旋即把脸转向一旁。背对他的那名武士则从头到尾都没回头。其他三人摆出一副不认识笙之介的模样。但前方那名年约三十,留有胡碴青皮的男子,虽然眼皮低垂,却偷偷抬眼望着笙之介。



「您的朋友在二楼等候。」「利根以」老板贯太郎亲切的笑脸略显僵硬。



「老板,帮我送壶酒和菜肴过来。」



武部老师就近在酱油桶坐下。



「我就在这里等笙先生你谈完话。」武部老师用放松的表情说道。「居酒屋营业到深夜,所以不必急,不过我荷包有限,一时喝多,后果不堪设想。请你快点把事情办完。」



笙之介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走廊一侧的纸门全部紧闭。



「利根以」是家小店,楼上只有两间厢房。



笙之介原地屈膝跪坐,朗声唤道:「古桥笙之介来访。」



右手边的纸门内传来应答。「在这边。进来。」



笙之介打开纸门行礼后抬起脸来,就此全身冻结。全身像寒冬的冰柱一般僵硬。



坂崎重秀坐在房内。面前摆着菜肴,小碗和酒壶。他并非独自一人。他坐在上座,相隔约四企尺远处在「利根以」狭小厢房内相隔两端的地方坐着另一人。



此人面前摆着菜肴。虽有身分高低之别,两名武士却同处一室共酌。光看眼前场景,任谁也会认为迎面而坐的两人是上士与下士,或可能是一对父子。



下座的年轻人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置于裙裤的大腿上。



两人年龄差距比父子大,看起来像一对祖孙。两人没有血缘,但有些许渊源。



他们透过母亲里江而有这份渊源,就像笙之介与东谷。



笙之介许久不见大哥,不过他的面相没任何改变,体格同样维持不变。大哥胜之介持续锻链身心。唯独他此时脸上的表情相当罕见,但也不是没见过。



那天晚上笙之介见过大哥流露这样的神情。父亲宗左右卫门切腹的那一晚。在庭院为父亲后介错的大哥当时就是这副表情,并不屑地说了一句——太难看了。



那是心有不甘、愤怒、轻蔑的表情。



那天晚上,微弱的月光照向他这张脸庞,而今晚包厢里满是座灯柔和的亮光。



但此时的古桥胜之介,就像只有脸庞暴露在月光下般无比苍白。



「大哥。」听闻笙之介的叫唤,胜之介开始有动作。原本低垂的头倨傲地高高抬起,转头看着他。他双眸燃着烈火,眼中布满血丝。



「终于能和你们两人一起喝酒了。」



坂崎重秀说道,但嘴巴上这么说,语气却无比沉重。



笙之介呆立在原地良久,他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情景。



「笙之介,你过来坐。菜肴快送上了。」



笙之介在东谷的催促下仍无法动弹,这时背后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是贯太郎。他双手捧着餐盒。笙之介走进包厢背对纸门而坐,让路给贯太郎。贯太郎恭敬地摆好餐盒,身体前倾,臀部高高抬起。



「不好意思。」坂崎重秀亲切地唤道。「给你添麻烦了。接下来在我叫你之前,你可以先离开。楼下那些人,你就随便弄些吃的喝的打发他们。」



「是,小的明白。」贯太郎伏身拜倒,行了一礼,悄然无声地走出厢房。当初这里还是鳗鱼店时,店里门可罗雀,生意岌岌可危,当时贯太郎提不起干劲的懒鬼模样已不复见。如今他是生意兴隆的一店之主,展现出店主应有的举止。人是会变的。笙之介此刻不应该想这种事,但要是不这么做,自己无法和眼前的现实连结,如同困在一场恶梦中走不出来。



「这家店真不错。」坂崎重秀道。



笙之介望向他。那是一张浮现在座灯亮光下的粗犷脸庞。灯光照不到的部分尤为阴暗,包覆他全身。他看起来宛如背负着巨大的阴暗。



「东谷大人。」话一出口,笙之介旋即发现说错话。这时不能称他东谷。他是捣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坂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坂崎重秀没回答,他拿起酒壶,往餐盒上的杯子斟酒,置若罔闻笙之介的提问。



笙之介缓缓转头看向胜之介。大哥还在那里,并没消失。



「大哥什么时候到江户来?」



胜之介尽管承受笙之介的视线,并听到他的提问,但还是沉静不动,犹如磐石。



「我在今天上午把他找来藩邸。」回答的人是坂崎重秀。「至于他什么时候到江户,为了什么理由,你可以直接问他。」



他的口吻平静,但别有含意。



笙之介犹豫良久后,坦然询问他脑中想到的事。



「娘可一切安好?」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现在是问这种事的时候吗?但一时想不出问什么好。比起令长堀金吾郎大伤脑筋的密文,还因此让武部老师的学生们写满这家店的拉门和纸门,眼前情况更令笙之介百思不解。他完全瞧不出端倪。



「胜之介,你这是第几次到江户来啊?」坂崎重秀再度一派悠闲地问道。「我的意思是,自从你担任这项工作后,这是第几次来?」



他的口吻依旧,但带着睡意的微睁双眼微微发出精光。



「每次你都是怎么跟里江说啊?她应该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吧?」



这番话让古桥胜之介的头垂得更深了,但他并非只是低着头。虽然弓着背,但大哥并非意志消沉。他被强大的力量压抑,像圆箍一样被紧紧圈住。



笙之介感觉得到大哥的怒火。「您应该早就知道了。」他发出如同在榻榻米上爬行般的低沉声音。



「请您不要像猫在玩弄老鼠一样,问这种无谓的话。」



胜之介终于抬起头,正面望向坂崎重秀,他耸起双肩,挑战的意味浓厚。



「都这时候了,我和笙之介没什么好谈。您为何还故意这样戏弄我?」



坂崎重秀回望他炽烈的双眸,依旧眼皮微阖地应道:「不,你应该有话要对笙之介说。你加入谁的阵营,听从谁的计谋,又在谁的操控下陷害宗左右卫门先生。你不惜这么做,图的又是什么,你应该亲口供出一切,并向笙之介道歉。」



笙之介坐在原地,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果然是大哥干的。



他陷害了爹。



就像原本圈住的圆箍弹开来似的,胜之介猛然挺直身子面向笙之介。就在那一刹那,笙之介感觉他大哥仿佛要朝他扑过来。



胜之介的眼神犹如猛虎。



「我一点都不歉疚。我为了古桥家做我该做的事。你不会明白,也用不着明白。你向来都不曾试着回应娘的期待,而且胸无大志,家里的事和你根本没半点关系。」



这头看准猎物的猛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接着又转头凝睇坂崎重秀。



「笙之介,这位坂崎重秀大人,根本就是骗徒。」



沐浴在座灯的灯光中,胜之介口沫飞溅。



「根本没人操控我。被操控的人是你,笙之介。用线在背后操控你这个木偶的人,正是这位坂崎大人。」



笙之介这才想起要呼吸,原本停止跳动的心用加倍的力道狂跳。大哥疯了。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小纳户,现在还在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竟敢当面骂这藩内重臣是骗徒。



「大哥——」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笙之介。」



这是坂崎重秀的声音。他腰板挺直,坐姿端正,与姿态狂乱的胜之介形成强烈对比。



「没错,我确实是操控你。我对你说谎,藉此驱策你展开行动。这点我要坦白道歉。」坂崎重秀双拳置于腿上,低头行了一礼。「我向你磕头,抱歉。」



笙之介大感疑惑。他与眼前这两人好像分处在不同时空。笙之介被远远抛在后头。



「但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想解救你哥。解救里江的儿子。只有你适合这项工作。我必须驱策你展开行动。」



「解救我?」胜之介嘲笑般朗声说道。「你只是想守住权势罢了。为了这个目的,你刻意阻挠我们!」



坂崎重秀依旧态度沉稳。



「守护自身的安全和职位有什么不对?倒是你,狡诈的阴谋家用几句花言巧语就令你看不清是非,完全没想到要保护自己。一旦事迹败露,一切罪行将全推给你这种年轻小辈。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



尽管坂崎重秀的语气毫不客气,但他注视胜之介的眼神却很柔和,同时带有一缕哀伤。



我想解救里江的儿子——



「笙之介,你哥参与井藤、三好那派人马的阴谋,在他们底下担任跑腿。」



井藤与三好那派人马就是幕后黑手吗?笙之介全身发颤。



「归咎起来是里江不对,她太执著于要让胜之介成为武官。因此才会与井藤搭上线。」



里江的娘家新嶋家原本属于今坂、黑田一派。但里江希望胜之介当上武官,光耀门楣,因而频频和井藤家攀关系,展开求官。



「原本非亲非故的人,现在硬是要和人攀关系,自然给了狡诈者可趁之机。」



真是笨女人——坂崎重秀低语道。



「请不要侮辱我娘。」原本咬紧牙根,一直静默不语的胜之介终于开口。「此次的事全出自我个人的主意。我娘不知情。」



「我不是在责备里江。我只是在感叹她的愚昧和可怜。」



「那还不是一样。」



胜之介不悦地说,坂崎重秀定睛注视着他。



「我问你。你能当着你弟弟的面抬起头回答吗?谁选中古桥宗左右卫门当阴谋的牺牲品?」



笙之介屏住呼吸。他害怕在正常的呼吸下听见大哥的回答。



尽管没听到回答,大哥的表情却说明一切。一切全写在他脸上。



——是我提议的。



古桥胜之介说:「为了表示我无二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哥,不要说这种话。



「编这出剧的人是谁?是谁和波野千关系这么好,一起策划这项阴谋?我猜是小野内藏助吧。」



胜之介身子一震。坂崎重秀从他脸上移开视线后告诉笙之介。「小野内藏助是井藤的跟班。他是番头【注:大番组、小姓组、书院番等组织之统领。】之一,总是刻意摆出精明干练的模样。贿赂也是小野家的拿手绝活。他与波野千应该原本就有金钱往来。如果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太天真了。」



胜之介紧紧握拳。他的眼白泛红,仿佛随时流出血泪。那双眼睛紧盯着笙之介。



「古桥家对我来说,就像牢笼。」要我当小纳户?胜之介嗤之以鼻地继续道。「只要我继续待在古桥家,便会继承我爹的职位,整天询问主君家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升迁无望。根本糟蹋人才,如同一口气憋在胸口里。」



我要打破这个牢笼,让我爹宗左右卫门从世上消失,毁了古桥家。



「我为什么生在古桥家?不是我自己想要生在这里,也不是我的选择。我爹生性胆小、没半点骨气、活像只晒太阳的懒猫,我生为他的儿子也不是我的选择!」



「别再说了!」笙之介呐喊道。他喊破嗓,声音沙哑,一幅很没用的样子。



「爹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武士!」



「在你眼中或许是这样。因为你和爹一样是爱晒太阳的懒猫。」



因为你也是个胆小、没骨气的窝囊废——胜之介毫不客气地道。



「我和你们不同。我是猛虎。爹想磨去我的利爪,打压我的本性。我只是与他对抗,将他打倒罢了。」



笙之介如同一头没入冰水中,顿时全都晓悟了。那晚发生的事,那永难抹灭的记忆,全向他涌来。那不是后介错。大哥逼爹切腹,斩下爹的人头。



「要是爹早点听我的劝自己切腹,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丑态百出。」



太难看了——原来胜之介那句语带不屑的话是这个意思?



爹死在大哥刀下。



「照理来说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古桥家撤除家名,胜之介便不可能有出头之日。l坂崎重秀道。「对方一定说,就算古桥家没了……不,唯有毁了古桥家,我们才能不受约束地拔擢你,而你也相信对方的花书巧语。这是小野的点子吧?他应该有个正值适婚年纪的女儿。如果一切进行顺利,你会娶小野的女儿为妻,入赘到小野家吧?」



胜之介回以冷笑。「现在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果你想的话,帮你找个好人家入赘为婿倒也不难。你是捣根藩的英才。就算没助纣为虐,还是能步上你想走的路。」



这时,胜之介脸上浮现激动之色,那不是愤怒,而是憎恨。毫不掩饰的憎恨在他眼中燃烧。



「身为坂崎家的你懂什么!」



胜之介想说,你们家代代是藩内重臣,与随便一吹就垮的古桥家天差地远,你懂吗?



「你说古桥家是你的牢笼吧?」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沉重。「你真的就这么憎恨生你养你的古桥家吗?」



这时,某个想法令笙之介一震,就像被自己体内冒出的闪电打中一般。



——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大哥想出方法,让爹卷入贿赂的风波中吧?



他不是为了应幕后黑手的要求,表示自己绝无二心才把父亲推出去当牺牲者。



胜之介自己要牺牲父亲。他要除去父亲,毁了古桥家。



他就那么讨厌爹吗?笙之介在心中自问,听到自己的悄声回答——就像娘讨厌爹一样。



母亲的人生一直过得很不顺遂,后来改嫁古桥宗左右卫门,里江只有后悔与不满。笙之介回想过去,母亲总诉说她对父亲的不满,用词毒辣、话中带刺。母亲梅开三度嫁入的古桥家是一座牢笼。几经挫折与落魄,最后困在这座牢笼里。母亲的愤怒,以及担心人生就此终结的焦躁,全由胜之介一个人概括承受。



「在那起贿赂风波中,波野千也有人丢了性命。」坂崎重秀未失冷静,温和地说道。



「前任店主遭处磔刑。令他陷入这等绝境的现任店主同样憎恨前任店主,因此设计陷害他。胜之介,你目睹这样的事,心里难道不会感到一丝踌躇吗?」



胜之介挑起单边眉毛,似乎觉得有趣地应道:「坂崎大人,连您也不清楚现今的波野千店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现令的波野千店主,是前任店主的弟弟。」



「他与前任店主同父异母,是父亲的小妾所生,长期以来都受人白眼。」



果然是骨肉相争。



「虽然身分不同,但他被困在牢笼里,有志难伸,受尽打压,和我一样。」



憎恨牢笼,僧恨将他关在牢笼里的人,这点也和我一样——



「既然这样,想必你们计划这项阴谋时,一定意气相投,合作愉快。」



笙之介听得出坂崎重秀这番话当中,掺杂冷峻的愤怒之刀。



胜之介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



「喂,笙之介。」他双眼布满血丝,嘴角轻扬,出言嘲笑。「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一受惊吓就只会像白老鼠一样眼睛东张西望,绝不会大声说话或是动怒。」



你和爹一个样——胜之介又说一次,如今这句话摆明着在辱骂他。



「你说我被坂崎大人操控是什么意思?」



笙之介扯开嗓门说道,换来胜之介一阵狂笑。



「你何必问我,何不直接问坂崎大人呢。」



被骂骗徒的坂崎重秀并未避开笙之介的目光。他嘴巴微张,踌躇片刻才说:「我当初找你来江户时,已经大致查完伪造遗书的阴谋。」



坂崎重秀和治兵卫一样,用同样的方式道出实情。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小野内藏助等井藤的手下养了一名江户代书,我也查出此事。不过那名代书行径古怪,既没挂出代书屋的招牌,也没固定居所,辗转流连于有酒和女人的地方。」



原来押込御免郎过着这样的生活。难怪笙之介在正派经营的代书屋之间四处打听,始终查不出任何消息。



「那个男人有加野屋当他的后盾。」



笙之介低语,坂崎重秀颔首。



「你也查到了这条线索,真不简单。」



「那纯属偶然。我是运气好罢了。」



胜之介用刺探的眼神望向笙之介。笙之介没回应他。



「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听和田屋的夫人提及此事时,那名叫和香的姑娘在场吗?」



「在。若没有和香小姐居中安排,夫人不会透露此事。」



坂崎重秀再次执起酒壶斟酒,但他没喝而开口道:「这也是一种缘份。」



胜之介嘲讽地轻笑。「什么嘛。我为了藩内大事四处奔走,笙之介你却与江户的姑娘谈情说爱。过得可真悠哉。」



笙之介当没听到,坂崎重秀也视而不见。胜之介满怀恶意的嘲笑仅仅在「利根以」二楼的幽暗空间里回荡。



「此时在楼下的都是我的手下。」



果然没错。



「那些町人是我在江户雇用的,不过他们都服侍我多年,每个人都信得过。他们不论是眼睛、鼻子,还是耳朵都比常人敏锐。」



这些人充当捣根藩江户留守役坂崎重秀的手脚,替他工作。



「多亏他们奔走查探,那位像鳗鱼一样滑溜难抓,又像鼹鼠一般善于藏匿踪迹的代书,才被发现不时在深川佐贺町中名为村田屋的书店里出入。」



笙之介以为没有会让自己吃惊的事了,但还是大吃一惊。他张大双眼,忍不住想提问,但坂崎重秀抬手制止他。



所以他们才会想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计划。



「在我这位江户留守居面前,策划足以左右藩国未来的大阴谋,像老鼠般鬼鬼祟祟地四处走动,还以为可以瞒得过我,以为不会被我发现。他们料想我不会察觉他们的行动。」



坂崎重秀以小而锐利的声音训斥道。「当真是愚蠢至极。」



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他说。



「他们眼中只看得到捣根藩这个小井。完全看不到大局,眼前只看得到拿得到的利益和权益,还满心以为这是为了藩内着想。」



哼——胜之介以鼻音回应。「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早点收拾我们?」



坂崎重秀望着语带挑衅的胜之介,眼中蒙上一层暗影。



「我不是说过吗。我想解救你。」



要将古桥胜之介从愚蠢的阴谋中拉出,擦亮他蒙尘的双眸,让他恢复理智,到底该怎么做?



「我不想连你一起毁了。你只是阴谋走狗底下的走狗。要是我出面,井藤家和小野内藏助都会率先与你划清界线,牺牲你。」



他在那之前得将胜之介摇醒,让他发现这项阴谋不是那么容易就办得到,再这样下去会惹祸上身。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清醒?派谁来办这件事才好?



笙之介说:「所以您找我来,指派我这项密令。」



除了他之外,派谁都不适任。不论是坂崎重秀的手下、捣根藩的隐目付,还是密探,都办不到。他们无法影响胜之介。但如果胜之介知道流有相同血脉的弟弟笙之介正一步步接近阴谋,他一定无法置之不理。这不是因为他们是一家人,他很重视笙之介;而是笙之介像极他已故的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他打从心底嫌弃对方继承父亲胆小的血脉。被这样的弟弟出面阻碍他,胜之介绝对无法忍受。



「胜之介,你亲手杀了你爹。」



如果这次你弟弟敢从中阻挠,就算得挥刀杀他,你恐怕不会有半点迟疑。



「你一定会到江户。到笙之介面前。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到来。」



胜之介一语不发。摆在腿上的双拳握得更紧了。



「你打算杀笙之介吧?」



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冷澈。就像要与之对抗般,座灯的灯光一阵摇晃。



「只要问出笙之介奉谁的命令行动,你就用不着他了。你打算像之前杀你爹一样,杀了自己的弟弟吧?不过,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如果你知道在笙之介背后操控的人是我,你接下来打算杀我吗?要把知道内幕的人一一斩杀吗?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太平,真是井底之蛙。」



胜之介脸泛红潮。



笙之介感到血气不仅从脸上抽离,也从身体逐渐流失。和香的脸庞,以及津多提防的眼神,一一浮现眼前。津多果然好眼力。不久前胜之介便开始监视笙之介。他多次靠近笙之介。津多发现的可疑武士不是别人,正是笙之介的大哥。



坂崎重秀就是为了诱胜之介上钩,才让笙之介当诱饵。



当然,他为了确保笙之介安全无虞,肯定事先派出手下在他身边监视。东谷办事不会有疏漏,他的手下个个精明能干,也许就是此刻守在楼下的那群男人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笙之介猛然发现一件事。



——川扇的人们也是。



梨枝、晋介、阿牧,全都是。



——富勘先生也是。



他的身分刚好可以清楚得知笙之介的动静,并向「东谷大人」通报。



什么也没发现、浑然未觉的就只有笙之介一人。



就算押込御免郎没做出轻率之举,胜之介早晚会无声无息,像一道暗影般出现在笙之介面前,但偏偏代书突然造访笙之介,痛骂他一顿,顺便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幕后黑手就不用说了,连胜之介也大为惊慌。这种情况很适合用「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来形容。



他得赶紧收拾笙之介才行。性急的胜之介采取行动,对一直等待机会围捕他的坂崎重秀而言,可说是天赐良机。



治兵卫虽然不知道背后情况如此复杂,但就结果来看,他要笙之介马上离开富勘长屋的判断无误,而催促笙之介赶快行动的阿金同样判断正确。所以笙之介才会平安无事。



如今胜之介在这里。



——我想解救里江的儿子。



「我已派人去见今坂源右卫门。」



听闻坂崎重秀此言,笙之介马上抬起头。今坂源右卫门是捣根藩的城代家老。



「我向他通报时机已成熟,那些存心辱没望云侯遗志的不忠不义之徒该一网打尽。我早在这之前便持续与一之介互通讯息,一切早准备妥当。就算他们化为飞鸟飞上天也为时晚矣。」



你们的阴谋到此为止——坂崎重秀道。



一之介是城代家老的乳名。坂崎重秀故意用乳名称呼是让胜之介明白,我们重臣间关系紧密,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有办法对抗。



「你死心吧。再继续坚持己见,你将无路可退。你要是返回藩国……不,你踏进江户藩邸一步,你就会以叛逆的身分被囚禁。」



明明是夏夜,但包厢里寒意袭人。尽管咬紧牙关,笙之介全身不住颤抖。



胜之介一动也不动,宛如化为一具人形岩石。



岩石开口说话。「现在的我除了坚持己见,还有什么路可走?反正我早无路可退。」



「听我一言。」



逃走吧——坂崎重秀说。



「只要让命你跑腿的幕后黑手以为古桥胜之介早一步看出事迹败露,逃逸无踪,那就不会有事了。舍弃捣根藩、舍弃藩士的身分、舍弃古桥家,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不会不舍。」



人形岩石再度陷入沉默。半晌过后,大哥的声音再度传来,笙之介感到不同于先前的另一种颤抖。仿佛有人用温水淋向他冰冻的身躯一般。



「要是我逃走的话,我娘会被问罪。」



大哥还会担心母亲的安危。他还保有为人子的一颗心。



太好了。



「要是你被囚禁,里江为了救你会不惜捏造谎言,极力辩解。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她也许会想将罪状都推到别人身上,要是被逼急了,可能会替你顶罪。但你逃出藩外,她就没必要那么做。」



胜之介颓然垂首。



「新嶋家也没办法救她,不过,只要里江削发为尼就不会有事。我是这么打算。」



她的余生就伴随青灯,为宗左右卫门先生祈冥福吧。



「这样对里江也好。」



笙之介心想,父亲会原谅母亲吗?



父亲在世时,可曾爱过母亲?他与母亲结为连理,真的幸福吗?



人形岩石用如同岩石般刚硬的声音问道:「坂崎大人,为何您这般费心保护家母?」



面对他的问题,饭崎重秀提出反问。



「胜之介,你从来不会爱过人吗?」



此话一出,胜之介旋即用破裂的声音大笑。他笑得东倒西歪,双手捧腹,然后定睛瞪视坂崎重秀。蕴藏寒光的一对眸子,几欲从他眼眶中掉出。



「哼,说到底,还不就是情欲。」



龌龊——他大声痛骂,口沫飞溅。



「你才是狗呢。和畜牲没两样!」



坂崎重秀哀伤地静静注视古桥胜之介。



「畜牲不懂爱。」他的声音无比平静。「情爱并非限于男女之间。就算里江是男人,我一样爱她。」



爱她的侠气、她的野心、她的好胜、总是不断追求人生的炽热之心。



「胜之介,我很欣赏里江这个女人。」



我很赏识她。



「尽管人们背地里说她是悍妇,她也没低头,她绝不屈服的强悍让我想到年轻的自己。」



我曾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坂崎重秀道。因为家世的缘故,坂崎家这位长子尽管是人人称颂的厉害人物,但还是当不了家老。



「更何况里江曾是我坂崎家的亲人。可惜造化弄人,无缘成为亲属,而里江的人生也一再受挫。我觉得这样的她既可爱,又值得怜惜。就如同我抱持这样的想法……」



坂崎重秀停顿片刻后接着说道。



「我相信古桥宗左右卫门先生同样怜惜里江,以慈爱包容她。」



一道强劲的波浪打向笙之介心头。他被波浪吞噬,不自主地脱口问道:「坂崎大人您曾和家父交谈吗?家父可曾谈过家母的事……」



坂崎重秀阖上眼,嘴角挂着浅笑地摇摇头,打断笙之介的提问。



「这件事,等日后你娶妻生子再跟你说吧。」



笙之介默默点着头。点了几下后,他逐渐热泪盈眶。



「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里江可以慢慢回想起古桥先生是怎样的男人。我希望里江好好活下去。」就只是这样——坂崎重秀道。「你也是,胜之介。你要逃走,然后继续活下去,并用心去想——用你的后半辈子好好想你爹是位了不起的武士。」



侍奉主君、守护藩国、为领民着想、爱自己的妻子。



「人们都有自己的路,用不着说大话,而是要全心全意、认真地过活。忠义可不是挂在嘴上说就行了。掌握权势这种事并没什么好夸耀的。」



笙之介脑中浮现父亲耕着田,眯着眼睛说「这块田也有鼹鼠靠近了」时的侧脸。



「胜之介,你临走前没有话对你弟弟说吗?」



以后再也无缘相见——坂崎重秀道。



笙之介很自然地端正坐好。他眨了一下眼,隐藏泪水。但古桥胜之介没看笙之介。他仍旧如同岩石,用截至为止最低沉的声音问坂崎重秀:



「你是不是我爹?」



笙之介感觉如同重重挨了一拳。都这时候了,大哥竟然问这种事。



胜之介要问的是,里江是否曾经与坂崎重秀私通。



包厢上座的捣根藩江户留守居背后的黑暗更浓了。那是因为座灯的灯油即将耗尽,仅只如此。



「就算是谎言也好,你希望我回答『没错』吗?」



岩石没开口。



「就算以此贬低自己母亲的人格,也希望我回答『没错』吗?想听我亲口说,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想保护里江和你吗?」



笙之介望向地面。他无法看自己大哥。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如愿。没错,你是我和里江生的孩子。我是你父亲。现在我以父亲的身分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你离开这里——坂崎重秀说。待这句话尾音消失后,坂崎重秀缓缓拍手唤人前来。来者不是店主贯太郎,而是刚才在楼下见过的那名绑着町人发髻,眼神锐利的男子,他无声无息地出现。



「我们谈完了。接下来就照原先的安排进行。」



「在下明白。」男子恭敬地行礼,动作不显丝毫破绽。虽然他腰间没插着十手【注:日本传统的拘捕用武器。】,但笙之介觉得他像一名捕快。



「古桥胜之介大人。」男子口齿清晰地唤道。「我们走吧。在下替您带路。」



胜之介坐着不动,依旧是一座人形岩石。



大哥竟然手按刀柄。刹那间,笙之介感到有人拿着冰块贴向他背后般全身颤抖。他心想,大哥该不会不顾前后,当场杀了坂崎重秀和他,然后逃之夭夭吧。只见古桥胜之介那具人形岩石,仿佛身上的诅咒缓缓解除般逐渐恢复原本的肉身。他的手在挪动,手指微微颤抖,紧紧按向眉间。



笙之介的大哥站起身。他迅捷如风,如同压在身上的重石已卸去般变得轻灵。



他就此离去。途中不会看笙之介一眼,也没看任何人。



就只是望着灯火照不到的幽暗。



包厢只剩笙之介和坂崎重秀后,贯太郎旋即上楼在座灯里添灯油。



「不知大人您想吃点什么……」



贯太郎态度恭敬地悄声说道。坂崎重秀回以一笑。



「抱歉,我还有事,待会就要离开。我派轿子在外等候,请吩咐楼下的人唤轿子来。」



料理就你留下来吃吧——他对笙之介说。



「我要去川扇。今晚会在那里过夜。梨枝应该会很高兴。」



坂崎重秀准备起身时,笙之介唤住他。「我大哥会去哪里?」



「这你没必要知道。」



「那位代书呢?押込御免郎人在哪里?」



坂崎重秀突然双唇紧抿。「抱歉,让你受惊了。」



果然如同笙之介所料,他早派人监视押込御免郎。坂崎重秀的手下一定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暗中监视。



「那名代书前往长屋找你时,我没能马上阻止他。」



哦,原来他是为此事道歉啊。



「他来到我面前,当面辱骂家父。」



「那你如何反驳呢?」



笙之介此时思绪纷乱,无法好好说明。



「等哪天你觉得可以跟我说了,再来告诉我。」



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温柔,他再度恢复为原本的东谷。



「现在已经没必要远远地监控那名代书。他是重要的人证。我已把他押送回藩邸。都这么晚了,听说他和平时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应该是睡得直打呼。」



接着东谷突然问:「你还想见他吗?」



笙之介大吃一惊。



「你还有话想问那个男人吗?还有话想对他说吗?」东谷接连问道。「笙之介,你想斩杀那名代书吗?」



他是杀父仇人。



笙之介心中激起阵阵涟漪,无法好好思索,但还是回答:



「不。」



「为什么?」



「我不认为家父希望我这么做。」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



父亲的脸庞和声音并未浮现脑中。此时他眼前浮现的以及耳畔响起的,全是三八野藩御用挂长堀金吾郎的身影及话声。那是略显苍老,但充满温情的声音。长堀金吾郎曾在「利根以」对店主贯太郎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么?



「我也这么认为。」



笙之介胸口一紧。



「你是古桥先生的儿子。你对你爹的看法很正确。」



这句话的意思是——笙之介想回答,但发不出声音。



「你很在意你大哥和那位代书的未来,却不担心自己。」



你真的和古桥先生一个样。



「这次古桥家真的毁了。你已无家可归,打算去哪儿?」



东谷认为,哪儿也别去,回家就好。



「富勘长屋有你的容身处。你也有你的生意。」还有好朋友——东谷莞尔一笑。「去和那位当你保镖的老师喝一杯吧。」



东谷站起身,下摆发出一声清响,就此步出包厢外。笙之介拜倒在地上,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是受操控的人偶。



之前觉得这一切全是偶然,其实不然。这世界虽小,但在这狭小的世界里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相互激荡,形成漩涡,而被卷进漩涡中的一切都变了样。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



笙之介令押込御免郎展开行动而那个男人前来痛骂笙之介,这件事对策划阴谋的一方以及想毁掉阴谋的一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对笙之介认为这件事意义重大,只有笙之介听得懂他辱骂的含意。



笙之介甚至连回他一句「你错了」都办不到。



「喂——笙先生。」楼下传来武部老师的叫唤。「再不快点,烧烤都凉喽。」



楼下果然传来令人垂涎的香气。笙之介双手用力朝脸抹一把。



他此刻好想见和香一面。







天明时分,笙之介用包巾包好押込御免郎的读物,拜访村田屋的治兵卫。



短短不到一天,彼此都还觉得尴尬,但两人说的话完全相同。



「治兵卫先生,你脸色可真难看。」



「笙兄,你脸色可真难看。」



帚三在店门口扫地。一大早还没客人上门,村田屋里一片悄静。



「我宿醉。」笙之介很坦白地说道。「被武部老师灌酒。他真是千杯不醉,跟蟒蛇一样。」



我可以坐吗——笙之介问。治兵卫悲戚地垂落他那双炭球眉毛。



「还有什么事吗?请坐吧。」



笙之介坐在帐房的台阶处,解开包巾,取出押込御免郎的读本。



「我昨天修改过了。请你过目。」



治兵卫默默翻阅页面时,帚三打扫完毕,端着茶碗前来。



「这对宿醉很有效。」帚三说,这是在浓浓的热茶里加一颗梅子干,他接着走进店内。



笙之介端起茶碗喝一口。又苦又咸。喝着喝着,胸口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



治兵卫鼻头泛红,那双牛铃般的大眼眨个不停。「笙兄,你愿意原谅那个人吗?」



笙之介默然不语,但他告诉治兵卫昨晚在「利根以」的对话。他一面说,一面望向店门口,发现帚三仔细打扫的店门口已经洒过水。长期以来,村田屋都像这样做生意。敦厚耿直的掌柜,以及做事周到细心的店主。他们招揽顾客,为顾客着想,珍惜因租书而建立的这份情谊。



他蓦然心中一紧。



「我们都像是傀儡。」笙之介道。「操控傀儡的人是东谷大人。我们一直跳脱不出东谷大人的手掌心。治兵卫先生没必要歉疚。」



治兵卫只是卷入捣根藩的动乱中罢了。



「我希望押込御免郎这个人,可以从治兵卫先生的温情中感到一些什么。」



治兵卫阖上那本读物后,低头望着书说道:「他接下来会怎样?」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这项阴谋的重要人证,所以……」



「不会马上被人斩杀吧?」治兵卫无力地笑道。「就算遭人斩杀也是无可奈何。」



笙之介沉默不语。



「笙兄,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不过,东谷大人不是要你继续待在江户吗?要你继续从事现在的工作。」



那应该是东谷的希望。



「这次不全然由东谷大人一个人决定后事。我猜我早晚会被叫回藩内。」



笙之介也想见证母亲里江接下来会怎样。



「那么你大哥……」



「这件事我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东谷大人为了放走你大哥,想必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所以他对笙兄一定也……」



笙之介打断治兵卫。「我不知道这项工作能再做多久,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与其说拜托,不如说是推销。」



治兵卫一愣,他消沉的表情终于有一丝变化。



「推销?」



「你还记得三八野藩的那位藩士,长堀金吾郎吗?」



「记得,他是带来像文字游戏的书信,与密文有关的那位武士吧?」



笙之介颔首。「长堀先生见那起事件大致解决,即将返回三八野藩时送我一样东西。我想让治兵卫先生见识一下:



正是长堀金吾郎赠送的两本书。《天明三八野爱乡录 抄》与《万家至宝 都鄙安逸传》。



「我还记得。我们店里也有一本《都鄙安逸传》。一直收在书库里,没人来租借。」



「是啊。是奥州小藩历经饥馑之苦所写的书。我不认为江户町有人喜欢看这种书。」



但笙之介认为,应该要有更多人看这本书。



「在歉收的荒年,江户也有人因饥饿而受苦。因为粮食价格攀升。尽管如此,只要有钱还是买得到食物。但有些地方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食物,稻米、大豆、杂粮完全没有收成,人们被迫得掘树根而食,这种边乡百姓的痛苦,不是市街的人们能体会。」



一直都无法体会他们的痛苦,这样真的好吗——笙之介说。



「在我们的藩国里,歉收与饥馑是身边常会遭遇的恐惧。我来到江户后最吃惊的,是这里的人们尽管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总有办法筹到今天的三餐,就连富勘长屋的人们也一样。他们深信只要撑过今天,明天总有饭吃。这里的人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治兵卫仔细聆听,缓缓重新坐正。



「但在这个国家里也有人被迫过着今天没饭吃,明天一样没饭吃的生活。而支撑着江户人日常生活的就是这群人。我认为像《都鄙安逸传》这种书,应该广泛让更多人阅读才对。」



笙之介当初来到江户并非出于自愿。他在富勘长屋的生活、在村田屋底下的工作,全是东谷一手安排。他不知道还能在江户待多久,也许再也没机会回到这里。既然这样,他希望至少在自主意愿下做件事。



「我住在富勘长屋的这段时间里,希望尽可能多誊写这两本书的抄本。如果村田屋的书库里有内容相近的书籍,请你借我。哪个藩国的书都无妨。多多益善。我也会誊写这些抄本。所以请多借我一些书吧。治兵卫先生一定办得到。」



这是笙之介宿醉的脑袋想出的点子。是他的突发奇想,但此刻的笙之介亟欲实现这项心愿。



「求您成全。」笙之介深深一鞠躬,笑着道:「工资算便宜一点也没关系。这算是强迫推销,请尽管杀价。」



治兵卫挑动炭球眉毛,一对牛铃眼微微眯起。



「我明白了。」他语带叹息。「我就委托笙兄来处理这项工作。当然了,不用我多说也知道,工资会打不少折扣。这不会是赚钱的生意。」



接着治兵卫终于露出笑容。



「不过,这本书我会付你高额的工资。」治兵卫手搭在押込御免郎的读物上。「你改写得很好。这就会合我们店里顾客的胃口了。你处理得很好。」



在窗户射进的清晨阳光照耀下,治兵卫的表情开朗许多。而残存于笙之介心中的疙瘩似乎因为他的开朗逐渐融解。



「那我们就立刻来着手。不过笙兄,在那之前……」治兵卫突然又转为愁容。「接下来你会去和田屋吧?」



笙之介双唇紧抿。一想到这件事便内心纷乱。



「笙兄?」



外头吹来一阵凉风。在地面泼水发挥了功效。不,应该是盛夏已过。笙之介暗自思忖。



生活在江户好长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的每一天都塞满回忆。



「昨晚陪武部老师一整夜。」笙之介悄声道。「听他谈许多事。武部老师这一生命途多舛,但夫人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尽管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但这念头深植脑中。



「我当时心想,要是往后人生也有人与我相伴而行,就像他们一样,不知有多好。」



治兵卫微微趋身向前。「笙兄,你这话的意思……」



「但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我看不到未来,不知道接下来变成怎样。虽然东谷大人那样说,但回到藩国后难保我不会被问罪。」



「那你就别回去啊。」治兵卫果决地建议。「笙兄不妨和你哥一样逃离藩国。东谷大人的那番话也许暗藏这样的含意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笙之介默默摇摇头。两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昨晚我一直很想见和香小姐。」



很想见她一面。想和她说说话。有话想对她倾吐。



「但因为不习惯喝酒,一时喝醉了,醉意逐渐退去,我也恢复理智。我现在不想见和香小姐。」



我明白自己不能见她。



「这么说来,你打算就这样抛下她不管?她很替你担心。」



「我会写信给她。和香小姐是聪明人,很多事她都知晓。我会请阿秀姐代我送信。」



「这太见外了。」



「就是要这样见外才对。我和她再亲近也不会有结果。」



治兵卫动了一下身子,长叹一声。



「照道理来说或许是这样……但这种事不能光凭道理来看。」



笙之介站起身。「我心已决。」关于指导和香制作起绘的事,要是可以不要半途而废就好了,但后续和香可以独力完成。不知道她想作出什么起绘。



「我要回长屋了。得开始工作才行。」



笙兄、笙兄——治兵卫接连叫唤两次。笙之介不理会他的叫唤,猛然回神时发现自己来到微带秋色的夏日晴空下。



富勘长屋的人对神态没多大改变的笙之介没特别反应。笙先生,你昨晚可真晚回来呢——隔壁的阿鹿说。「听说你和武部老师一起喝酒吗?那张脸看了真不习惯。满是酒味。」



他挨了阿金一顿骂。大家今天还是一样忙碌。



笙之介坐在书桌前。他想写信给和香,但在磨墨的过程中,这个念头逐渐萎缩,他决定之后再做。他打开《都鄙安逸传》,开始着手抄写,过了一会,和香的脸庞又从他脑中掠过,他果然还是想写信,但始终无法提笔写字。他无法下定决心。



当真没用。



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的这段时间,他午餐和晚餐都忘了吃。这时身上的酒气完全消散,如厕时因为饥肠辘辘,感到步履虚浮。这种时候,阿金往往很快发现而来关心。但今天不一样。夜幕低垂后,阿秀才来露脸。



「笙先生,你今天还没吃饭吧?」



她送来冷饭和酱菜,然后坐下,尽管笙之介一再婉谢,她还是不理会,径自准备热水泡饭。



「很忙吗?村田屋老板指派急件给你是吧?」



笙之介早猜出几分。和田屋的人一定很好奇笙之介后来的情况,和香就不用说了,夫人和津多一定很关心。阿秀受她们委托,前来查探情况。



「是的。」



「治兵卫先生真会使唤人。」



阿秀甚至在一旁侍候笙之介用餐,迟迟没离去。笙之介自然少言寡语,但始终保持沉默很不给阿秀面子,开口说话又势必得说谎。



「我说笙先生……」阿秀等不及地开口问道。「我实在不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阿秀姐。」



「什么事?」



「明天我可以拜托你帮个忙吗?」



阿秀端正坐好。



「我想请你帮我送信到和田屋。请津多小姐转交和香小姐。不知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这件事还是应该今天就处理好。往后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徒增痛苦罢了。



「只要你信得过我,要我替你跑再多趟都行。」



「那就拜托你了。谢谢你这餐的款待。」



「不过笙先生……」



「我去泡汤了。」



笙之介留下阿秀一人,将手巾披向肩上。



尽管来到澡堂,满脑子想的还是和香。我这人真是不干脆。明明是自己的决定,却还犹豫不决。明明没其他路可走,却还踌躇不前。他哗啦哗啦泼起水花,一再洗脸。



他在返回长屋的路上再次下定决心。今晚就来写信。藉由写信给和香,顺便整理思绪,然后离开富勘长屋。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就是这般柔弱——笙之介再次有这样的体认。



虽然对治兵卫很抱歉,但还是请他帮忙。只要让他在村田屋的书库一隅栖身就行了。不需要支付他誊写抄本的工资,只要能换取一处栖身的场所和一天两餐便足矣。



——这样太厚脸皮了,而且也很窝囊。



干脆请川扇的梨枝帮忙。看是要打扫还是升火烧饭,我什么都肯做。



最后,笙之介发现光靠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偏偏他又不想倚靠藩邸。到时候又得编故事解释,他不希望这么做。东谷正忙着收拾这起案件,不能打扰他。东谷主动召见他之前,古桥笙之介最好还是维持现有身分,他是奉月祥馆的师傅之命,前来江户办事的助理书生。



其实他不想知道藩邸的动向。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声。



富勘长屋的木门逐渐出现眼前。三益兵库用钝刀切腹的那座稻荷神社中,挂在狐神胸前的围兜无比鲜红。这里挂着富勘资助灯油钱所点亮的灯笼。半夜时灯油耗尽,灯光自然消失。



蓦地,笙之介察觉背后有动静。



人的体温和气味。



笙之介回身而望。今晚天上高挂的是细如丝线的新月。夏日尾声的黑夜幽暗,浓浓地凝聚在通往里长屋的细长小路上。



黑暗突然产生变化,化为一道人形。



那道黑暗开口说话:「笙之介。」



是胜之介。



除了微弱的月光外,就只有从稻荷神社泄出的灯笼微光。笙之介背对着亮光。与他对峙的大哥笼罩在微光的照耀下,就一抹像幽魂。



他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



「笙之介。」胜之介再次叫唤。他其实不是在叫唤,只是出声确认,同时让笙之介听见他的声音,确认他的身分。对方用这个声音表示——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大哥会用这满含愤怒、憎恨、失意的情绪来叫唤你。



「大哥——」



胜之介没穿短外罩和裙裤,仅穿着一身便服。他在淡淡的月光下满脸胡碴。衣服的肩口处显得很凌乱。胜之介无暇顾及身上的装扮,一心一意地赶往这里。



大哥的右脸颊多了一道浅浅的刀伤。



「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胜之介没回答,双眸在黑暗中闪着精光。胜之介盯着笙之介,手按刀柄,刀柄微微离鞘。



「我和你这个窝囊废不一样。」



他的声音如岩石般坚硬。大哥不光是身体,内心都化为岩石。



「我才不会任凭坂崎重秀摆布。」语毕的同时,白光闪动。呆立原地的笙之介根本无暇闪躲,也无法闪躲。两人剑术的实力差距如同大人对上孩童。



笙之介勉强往后跃离,但还是没能避开大哥的刀锋。他一时停住呼吸,左肩到胸口一带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冲击,以及像是被热水泼中的灼热。



「被你摆了一道,我哪咽得下这口气。我要断绝古桥家胆小鬼的血脉!」



笙之介因为被砍中的劲道而转身,但紧接着又一刀朝背后袭来。笙之介扑向地面,躲过一刀。眼前逐渐化为一片漆黑。胸口和肩膀无比火热,但又感到通体发寒。



他听见胜之介急促的呼气声,以及踩踏地面的声响。



「你就去阴间和爹会面吧。这也是娘要的结果。」



大哥的声音发颤。还是说,是笙之介自己在颤抖呢?声音犹如潜入水中般听起来好遥远,而且含糊不清。



世上有些父母与孩子的感情水火不容,无法了解彼此。个性天差地远,无法忍受彼此。有时不管怎样,就是无法心意相通。立场与身分会改变想法的真伪。某人守护的重要之物,却被另一个人弃之如敝屣。



笙之介在这里生活,一直目睹着这一切。三河屋的母女,和田屋的和香与老和她吵架的母亲,长堀金吾郎与他的主君,以及主君思念的人;治兵卫失去的爱妻,和他解不开的神秘惨案以及害怕解开谜团后恐将失去什么的恐惧。



只要无法抛弃自己的思念,人们便会拥有想法。只要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尽管面对同样的事物,得到的感想也会天差地远,追求的事物也互有不同。



大哥就像他无法原谅爹一样,同样无法原谅笙之介。尽管诞生在同样的场所,受同样的父母养育,但两人追求的事物截然不同。孰是孰非,无从得知,而这样的提问本身也不具任何意义。



在遥远的年幼时光,自己应该见过大哥的笑脸,但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而笙之介最后一次在大哥面前笑,又是什么时候呢?



好暗。眼前一片漆黑。犹如来到深夜时分。笙之介逐渐被黑暗吞没。



「哇!不好了!」



在黑暗的前方,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喧闹。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出来啊!失火啦!失火啦!」



是太一。真是个冒失鬼,哪里失火应该要讲清楚才对啊——



想到这里,笙之介失去意识。







笙之介站在古桥家的庭院。



父亲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他正在维护那块小小田地,脖子上围着一条手巾,衣服下摆撩起并塞进衣带里。古桥宗左右卫门没发现笙之介在他背后。他忙着拔除杂草,用铁铲掘土后铺平。他想在这个角落播种新苗。



笙之介默默在后头观看,父亲的背影逐渐远去。他猛然回神时,眼前不再是捣根藩小纳户所住的宅邸庭院,而是一片广阔无边的农田。父亲埋首于工作中,此时正用手巾拭去额头的汗水。他起身挺直背脊,仰望苍穹。天空无比蔚蓝——爹看起来很乐在其中。



我也来帮忙——正当笙之介准备出声叫唤时,突然感觉胸口一带遭人撞击。眼前的农田和古桥宗左右卫门旋即消失。



「血块卡在喉咙里。快让他吐出来!动作快!」



嘶哑的声音传来。笙之介胸口又是一阵撞击,全身晃动。



「笙先生,笙先生,你听得到吗?要撑下去啊!」



这不是武部老师吗?在吼叫什么啊?喊这么大声,学生们会吓坏的。



「笙先生,笙先生。」



咦,是阿金。又是那种哭腔。我知道阿金是爱哭鬼。这次又怎么了?



视野倏然变得昏暗。笙之介陷入沉睡中,仿佛被冲往又深又冷的远方。



有人握住笙之介的手。



是一双小巧柔软的手。感觉好温暖。那双手紧紧包覆笙之介的手。



「古桥先生。」身边传来甜美的女声。对方凑近脸,微微传来呼气。「古桥先生,你听得见吗?」



一旁传来另一名女子的声音。「他眼皮在动呢。小姐,你再试着叫唤几声看看。」



古桥先生——甜美的声音再次叫唤,比刚才更近了。



「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我是和香。」



和香小姐握着我的手吗?



「你振作一点啊。你要是不振作一点,我绝不原谅你。」



和香在生气。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气得噘起小嘴吗?



和香紧握笙之介的手,十指加重了力道。



「古桥先生,你不能到你父亲那里去啊,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父亲那里?我爹人在田里。不,他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到和香小姐的声音。和香小姐自己才是呢,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是和香,你快回到我这边来。我现在正牵着你的手。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是现在一片漆黑,我也没办法啊。我不知道往哪走才能和你见面。



温热的雨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笙之介脸上。突然下起骤雨吗?爹刚种下新苗的那块田地,这下应该会得到滋润了。现在天色这么黑,乌云笼罩着天空。



这时,一道光束陡然射入。啊,云层散开了。



「噢,他睁开眼睛了。」



朦胧中可以看见人脸。一群人在笙之介身旁低头望着他。



离他最近的是和香的脸庞。她两颊濡湿。原来刚才不是雨,是和香小姐的眼泪。



眼皮好沉重。明明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宛如挂了一斗装的酒桶般沉重不堪。



但我得睁开眼才行。和香在哭泣。她也许又和夫人吵架了。我得安慰她才行。因为她会不自主地讲出违心之言,不仅伤了她母亲的心,她自己也伤得更重。



笙之介看到和香、武部老师、和田屋的津多。村田屋治兵卫长着一对炭球眉毛的脸庞此时从一旁冒出。现场有一张陌生的脸。不,等等,他不就是前些日子富勘为了替三益兵库疗伤所找来的大夫吗?听说他也是落首的同伴。



「看来度过危险期了。」大夫道。「现在还不能松懈。各位,请务必用心照顾他。」



照顾?我怎样了吗?我怎么了?



打开壁橱的拉门后,塞在里面的杂物顿时全涌出来——笙之介的感受便像如此,尽管记忆鲜明,但只有片断,无法连贯,零散地落向笙之介怀中。



下一秒,他恍然大悟。



啊,我被大哥砍伤了。



「他好像有话想说。」治兵卫轻声说道,接着是津多从旁伸长手,将某个东西抵向笙之介嘴边。那是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吸满水的棉花。那水气对干涸的嘴唇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不能勉强他说话。」大夫在一旁制止。但笙之介还是想出声说话。他的身体宛如成了空洞,使不上力。声音犹如从洞中微微吹出的徐风般软弱无力,几不可闻。



「我、大哥他……」



围绕在笙之介四周的人们脸庞变得很模糊。



「我大哥他……」



和香的手掌轻柔地包覆住笙之介的脸颊。



「令兄行踪不明。不知道他去哪里。不过古桥先生你人在这里。我陪在你身旁。」



已经没事了——和香说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轻抚笙之介的脸颊、额头,不知为何还帮他擦拭眼角。



「你为什么哭?」



听见笙之介微弱地询问声,和香哭着挤出笑容。



「因为你在哭啊。古桥先生真是爱哭鬼。」



哦……原来我也是爱哭鬼,所以大哥和娘才会和我疏远。



和香伸手替他拭泪。感觉真舒服。笙之介再度阖眼。一阖上眼,眼前旋即出现父亲宗左右卫门专心维护农田的身影。



那位名叫玄庵的町内大夫说道。



「我赶到时,你死了九成。我替你急救后,死了八成,后来你在众人的照料下唤回阳间,只死了五成,但稍有松懈又会很快走向死亡。请你自己多多保重,好好调养。」



笙之介带着只剩五成的性命躺在和田屋的房间,聆听大夫吩咐。



「我常帮人诊治刀伤,你身受此等重创还能保住性命,当真是运气过人。好在当时长屋的人们迅速赶去救你。」



当时大声喊失火的人果然是太一。



「目睹那样的惨事,他既不害怕,也没退缩,还发挥机智化解危机,真不简单。」



又过几天,笙之介恢复九成的生气后得以和太一见面。此时的他还不能正常进食,仅能喝白开水,靠自己的力量只能勉强挪动手臂。他左肩到胸口一带的刀伤用白布紧紧缠绕。太一见他这副模样,就像腿软似地爬到笙之介枕边。



「笙先生,你不要紧吧?」



「嗯,托你的福,我才保住一命。」



「可是你这条命好像还没完全保住呢。」



笙之介露出苦笑,太一跟着笑了。



「大家合力用门板运送你的时候,你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



运完后,那块门板上的血渍渗进木头里,不能用了,所以寅藏用柴刀劈成柴烧。



「给各位添麻烦了。」



「你不用在意门板的事啦。」



笙之介很想知道富勘长屋的住户后来情况怎样,太一告诉了他。



「我姐姐明明很担心你,却又说她不想到和田屋来。所以我自己一个人来了。」



笙之介躺在枕头上微微颔首。太一似乎松口气。



隔了一会,他才小小声地说出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我去小解。」



他说的是笙之介离开澡堂,准备返回长屋的那天晚上。



「准备从茅房返回屋里时,我闻到一股血腥味。和照顾倒在路旁的武士时闻到的臭味一个样。我当时仔细闻过那味道,知道那和鱼腥味不同,一闻便知。」



太一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地潜伏在黑暗中,前往长屋的木门一带查看情况。这时,他藉着稻荷神社红灯笼发出的亮光,看到笙之介肩上挂着手巾,走夜路返回长屋。太一正要出声时,笙之介背后的暗处突然冒出另一道人影。



「对不起,当时我要是马上大叫就好了。可是对方不知和你说些什么,当我见情况不对,大为吃惊时,那个人已经拔刀了。」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捡回一命。因为太一的大叫让胜之介怯缩,没补上致命的一刀就逃离。但若依照事发的先后顺序,太一在夜里闻到的血腥味绝不是笙之介遭砍伤后发出的。



解开离奇谜题的是不久后来探望的治兵卫。这时笙之介气色恢复许多,可以从床上起身喝米汤。



「没想到由我这样的人负责传达这项重要的讯息……真是担代不起。」治兵卫说,东谷大人托他传话。「捣根藩的江户藩邸目前诸事繁忙。我向东谷大人详细呈报此事,但东谷大人似乎很难抽空来看你。」



这也难怪。为了派人从江户返回藩国并逮捕参与阴谋的相关人等,坂崎重秀忙得不可开交。主君因为参勤交代而在江户,理论上会等回藩才正式处理此事,但东谷可能率先赶回藩国一趟。



「接下来要谈的……是关于令兄的事。」



胜之介仍旧下落不明。



「听说东谷大人原本计划令兄与你会面后,送他前往八王子。让他先待一阵子避避风头,再安排他逃往京都一带。」



也就是说,胜之介由人护送,并且受到坂崎重秀的两名手下看管。



「东谷大人的两名手下既然能获得信任,自然身手不凡。但听说笙兄大哥有一身过人的剑术。」



这点就连东谷也误判了。胜之介一点都不想任凭摆布。他心有不甘,因此在前往八王子的路上看准可乘之机,斩杀东谷两名负责看管的手下,跑回江户。他的目的只有斩杀笙之介。如果可以,他或许打算连坂崎重秀一起杀掉。



「不过,负责看守的那两人毕竟武艺高强,令兄同样负伤在身。太一当时闻到的血腥味是令兄潜伏在暗处等候笙兄时飘出的臭味。」



最后,那股臭味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笙之介一命。



治兵卫略带顾忌地问。「太一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令兄当时应该可以当场取你性命。」



但他没给你最后一击。



「太一说,当时令兄突然面露犹豫之色,而且不是因为他大声呼叫。太一会放声大叫是因为令兄低头望着倒在地上的你时,停住手中的长刀。」



笙之介记得他倒卧在黑暗中时,感觉得到胜之介踩着地面步步逼近。



「我认为,令兄那时候重拾自己真正的心。他的心里涌现兄弟间的家族之情。」治兵卫说到这里,吸了一下鼻子。「不过富勘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这人从事这种生意,见识过不少事,绝不是个无情的人,不过他的想法倒毫不留情。」



——那是因为笙先生的大哥有伤在身。他满腔怒火地挥刀,当然牵动伤口而发疼。那刀肯定一时来不及挥下。



「富勘先生还说,好在没连太一也砍了,真该庆幸。」



「我也这么认为。」笙之介说。



这段静养的日子里,笙之介没什么机会跟和香深入聊聊。他们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例如「每到傍晚,日本钟蟋的叫声很吵人」、「今天津多心情不太好」、「今天我从村田屋借来这样的书」等等,一概没谈到胜之介。关于这起事件也只字未提。



津多也一样,她一手包办照顾笙之介的工作。但和和香不同,她将笙之介当成小婴儿般照料。当笙之介从喝米汤、喝三分粥【注:米和水的比例是一比二十。】、五分粥【注:米和水的比例是一比十。】进步到开始吃固态食物时,津多告诉他:



「古桥先生,你还记得你在鬼门关前徘徊时,我家小姐在你枕边说的话吗?」



笙之介故意装蒜。「不记得了……」



「她说,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津多接着正色道。「我也郑重在此拜托您。」



她就只说过一次,没再说第二遍,但这句话深植笙之介心中。



在和田屋静养的这段时间,秋意渐深,笙之介常独自思考。他并不是为日后的事烦忧,而像取出一本老旧的书细细翻着页面般重新思索那晚,以及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他无法憎恨大哥。他隐隐觉得在这次事件中受伤最重的其实是大哥。大哥在人生大道上走错路。他一直以为自己走的是青云之路,但不过是一座宛如「不知八幡森」【注:位于千叶县八幡的一座森林。自古便被视为禁地,据说一走进此地,便再也无法走出。】般的迷途。



尽管如此,大哥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他自己心知肚明,现在已无法回头,只想要挥刀斩除眼前的荒草。笙之介对大哥而言如同挡住去路,紧缠住衣袖和裙裤下摆的荒草。



笙之介常觉得那晚看到的黑影并非大哥真正的身影,而是大哥的亡灵,也许大哥当时早丧命。他就只是为了诛杀笙之介而暂时重返人世,最后被太一生气蓬勃的孩童叫声净化而消失。



笙之介寄宿的和田屋房间附有一座小小庭院。里头有一株三年前才刚种下,不算高的枫树。枫叶已由绿转红。



既然他都恢复到这种程度了,就不能再继续躺着,得试着行走。在玄庵大夫的命令下,笙之介每天都会有几次到这座庭院;有时也会在环绕庭院的外廊上来回行走。



在秋雨淋湿庭院枫树的某日,和田屋的人告诉他客人来访,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治兵卫,没想到是富勘,他一如平时地披着那件衣绳特长的短外罩。虽然治兵卫说富勘「从事这种生意」,不过,富勘此时一本正经地问候他,浑身散发出宛如大地主般的威仪,不像一般管理人。



「我今日以双重代理人的身分前来。」我是村田屋的代理人,而村田屋又是东谷大人的代理人,所以是双重代理人——富勘说。「治兵卫先生说要亲口告诉你这件事,他觉得很痛苦,由我代替他前来。」



为了避开饱含雨气的冷风,笙之介关上纸门,与富勘迎面而坐。



「今天早上,化名押込御免郎的醉鬼代书浮尸出现在大川的百本杭旁。他被人一刀从肩膀斜砍而下,就此毙命。听说怀里的钱包遗失,可能是路上遭遇斩人试刀。」



富勘像在安慰笙之介般,眼神转为柔和。



「……抱歉,这样双方才能接受。东谷大人要我这样对你说。」



这样双方才能接受吗?



「我听得懂这句话。笙先生,你应该听得懂吧?」



「是的。」笙之介应道。



「不过,接下来的传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富勘来段开场白,接着背诵般地说。「井藤家的一家之主因病隐退。小野内藏助遭免职,已离开藩国。」



笙之介颔首。



「波野千与藩外商人有不当的金钱往来,此事遭人揭发,没收其财产,并放逐他处。」



将大哥胜之介当走狗的那班人,在坂崎重秀与城代家老今坂源右卫门的问罪下屈服,以此作为对外公开的说词,牺牲一起推动这项阴谋的共犯。不过东谷他们也牺牲了押込御免郎这位人证。他们取其性命,封住他的口,让他从世上消失。



——最后,那个人还是被除去了。



当初在「利根以」道别时,东谷就像在提醒问笙之介——你还有话想问那个男人吗?还有话想对他说吗?当时东谷心中应该早拟好这样的腹案。他早看出这样双方才能取得妥协。



笙之介低头望着地面,不发一语,富勘也静默无言。不久,富勘恢复原本的口吻说道:「我代理人的工作到此结束,我今天前来还有另外一件要事。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富勘抬起手轻拍几下。



「津多小姐,请带客人进来。」



只听见津多朗声应道「是」,打开拉门。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侍背后走出一人……



「老师!」



那人是月祥馆的佐伯老师,阿添也陪在一旁。两人一身旅装。



「好久不见。」老师道。「这些时日你在江户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吧。」



问候完毕,阿添离去,富勘也恭敬地退向房内角落,笙之介与老师两人聊起来。佐伯老师说,他在半个月前辞去藩儒的职务,正在安排迁回江户的事宜。



「我对藩内的事了解不深。虽然不清楚城内究竟发生何事,不过黑田大人私下建议我隐退,我也接受他的建议。他要我辞去月祥馆馆主的职位,以黑田家儒者的身分悠哉地过下半生,这提议听起来不错,不过就我来说,捣根藩算是异乡。我想趁这个机会返回江户。」



不管老师去哪,阿添婆婆都在一旁。



「对了,笙之介,你现在可是气色不错的鬼魂呢。」



「咦?」



「我听说你死在江户了。江户留守居坂崎大人正式接获这样的通报。」



佐伯老师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埋在他皱纹底下的那对细眼却满含笑意。他身后极力保持面无表情的富勘忍俊不禁地嘴角轻扬。



「这……我为什么已经死了呢?」



「说来不幸,听说你与兄长决斗。古桥家在不幸的情况下失去家主宗左右卫门大人,而原本就感情不睦的两兄弟变得更加水火不容。大哥找上逃往江户的弟弟,最后两人展开决斗。」



此话不假,但也不全然是真。



「那么我大哥呢?」



「听说是逃走了。」



没错。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方。他顺利杀了弟弟,不知道此时是满足,还是后悔。」



「老师。」



「弟弟既然死了,就不再是哥哥的敌人。死过一次的人,谁也无法再杀第二次。」



所以你就当自己死了吧。老师这番话透露出坂崎重秀欲传达的口信。



「听说古桥兄弟的母亲削发为尼,为亡夫与次男笙之介祈冥福,同时担忧长男胜之介的安危,过着长伴青灯的日子。」



笙之介眼中浮现母亲里江的脸庞。母亲依旧板着脸孔,没对笙之介投以微笑。但这样也好,总比哭丧着脸来得强。为什么我这一生总是这么坎坷——母亲想必像这样一面对佛祖发牢骚,一面供奉佛祖,这很符合母亲悍妇的作风。



笙之介重新坐正,双手撑地地朝佐伯老师行礼。



「谢谢您。」接着他抬起脸,隔着个头矮小的老师头顶望见富勘正点着头。



「黑田大人给了我一笔慰劳金。」老师道。「我想找一处清静的住所,以在野儒者的身分继续钻研学问。只要有阿添在,不管在哪儿生活都没问题。」



笙之介也这么认为。



「佐伯老师的住所,我会代为安排。」富勘很机灵地在一旁插话。



「我常听坂崎大人说,交给富勘先生去办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就好。」



「对了,鬼魂。你要不要再当我的助理书生啊?」



这是求之不得的提议,但可惜现在没办法——笙之介如此暗忖,但佐伯老师和富勘却像是事先讲好似地呵呵轻笑。



「我想到一个让鬼魂重返阳间的方法呢。」富勘把玩着短外罩的长衣绳,喜孜孜地笑着道。「笙先生,不,鬼魂先生,大家在你遇难前不是在长屋前的稻荷神社发现一名倒卧路旁的武士,还合力照顾他吗?」



那名武士便是以钝刀切腹的三益兵库。



「他不是很宝贝地带着家谱吗?」



借他的家谱一用,你觉得如何——富勘道。



「村田屋老板和我仔细调查后发现,上头写有一个人名,年纪与笙先生相仿。」



笙之介冷汗直冒。该不会要我假冒他人吧?



「祭吊那位武士说来也是一种缘份,应该没关系才对。」



佐伯老师用力点着头,毫不犹豫。「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可、可是这……」



「我自己这样说有点像老王卖瓜,不过我是经验老道的管理人。要多一、两位房客根本不成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富勘这位保证人在,应该什么都办得到……



古桥笙之介将用另一个人的身分重生,他记得那好像是「山片」家的家谱。



笙之介发愣时,老师突然唤道:「吾徒。」



「啊,在。」



「你真是落樱纷乱啊。」



这是阿添教过笙之介的一句话。意思是历经风风雨雨,备尝艰辛。



是——笙之介应道。



「笙之介的一生已经结束。今后你将展开另一个人生。这条路或许同样困难重重,但所谓的学问,就是用来克服人世的苦难。」



以此共勉——佐伯老师道。



这天笙之介的晚餐里出现熟悉的味道。那是阿添婆婆亲手作的炒豆腐和腌秋茄。



「我向她请教了黄萝卜干的腌法。」前来侍候用餐的津多说道。「经验老道的人作的酱菜,味道果然就是不一样。」



笙之介细细品尝眼前的菜肴。前来收餐具的人是和香。你吃得可真干净——和香眯起眼睛细看一扫而空的碗盘,接着替他泡杯茶。



「和香小姐。」



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笙之介简短地说明事情的始末。



这是个谎言的开始,往后的人生都得坚守这个谎言。



和香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富勘先生会安排你的住处,那佐伯老师、阿添婆婆,以及老师新任的助理书生,应该都不会到太远的地方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我就原谅你。」



「不过,为了避免和藩内认识我的人不期而遇,我应该会搬往江户城外。」



佐伯老师今后不再收弟子,他想过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这样刚好合适。



「没关系,下次换我拜访你。」踌躇片刻后,和香拿定主意补上一句。「倘若日后古桥先生要到很远的地方,我也会这么做。」



和香的意思是,她这只笼中鸟已经走出笼外。



「以后就不能再承接村田屋的工作了吧?」



「不,我会主动推销他。」



笙之介将他对治兵卫说过的话告诉和香。他提到《三八野爱乡录》,以及世上有多本救荒录的事。



「我希望日后找出更多的救荒录来汇整,向世人推广,这就是我想从事的工作。」



虽然还只是个梦想,但这条命是捡来的,所以怀抱如此远大的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香闻言后颔首。「请让我帮你的忙。」



既然这样,我们两人一起造访三八野藩吧。也许日后真有那么一天。



不,不是也许,是真的会付诸实行。



黄昏时分开始降雨,雨滴打向庭院树木和花草的声响传来。和香正竖耳细听。



笙之介望着她沉稳的侧脸,突然感到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心头。一直埋藏心中的想法此刻终于化为言语,他开口道:



「我大哥他……」



和香看着笙之介。



「日后或许有一天会变成像押込御免郎那样的人。」话才一出口,他旋即摇摇头。「不,我弄反顺序了。应该是说押込御免郎以前年轻时或许像我大哥一样。」



梦想破碎,失去希望,愤世嫉俗,满腔怨忿,过着放浪的人生……



「或许。」和香道。气尽管如此,令兄不见得会变成像押込御免郎的人。他也许会找到另一种生存之道。」



他会走出黑暗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并且找到新的生存之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们或许会重逢。不过我认为古桥先生和令兄到时都有极大的改变,你们会认不出彼此。」和香突然噤声,望着笙之介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听起来很悦耳,就像在引人入眠。



#插图



「这里的枫树虽小,但很漂亮吧?」



「是的。早晚看着它,赏心悦目。」



「家父原本想种樱树,但我央求他种枫树。因为樱树只要有富勘长屋旁的那株樱树就够了。」



两人沉默片刻。



「一切都从那株樱树开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许多事。」



和香正在回想那段时光,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显现出成熟之色。



笙之介道:「落樱纷乱。」



「咦?」



「意思是历经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听说阿添女士的家乡都是这么说。」



落樱纷乱——和香跟着轻声复诵,接着她像花朵绽放般嫣然一笑。



「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应该说是『落樱缤纷』吧?」



因樱树结缘,巧遇樱花精灵,此刻笙之介正与她并肩而坐。



「原来如此,确实很像和香小姐的风格,改得真好。」



「明年春天,我们再一起去那株樱树前赏樱吧。」



和香脸泛红霞,急忙又补上一句。



「鬼魂先生。」



笙之介笑着颔首。



「好,一定去。」



今晚,那株樱树想必同样在河畔边承受秋雨的滋润,做着春日到来的美梦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