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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绑架(2 / 2)




「请加以确认。」



笙之介一怔。「这件事这么重要吗?」



和香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非常重要。守护人阿千应该知道……不,不行。别找阿千,最好询问其他人。另外还有一点。」和香正极力思索,她光滑的眉眼间微微泛起皱纹。「请顺便询问阿吉小姐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第一眼看到她时会觉得像谁,直觉问出这问题即可。」



津多一脸满意地望向和香。「那么古桥先生,我们就来着手进行吧。」



两人站起身,这时和香就像猛然回神般唤住他们。「因为是查探别人的不幸内幕,古桥先生和津多,你们不能展现出干劲十足的模样。这样太不谨惯了。」话虽如此,和香自己看起来干劲十足,说来当真古怪。



江户人似乎都称这种女孩「茶挽」。在笙之介的藩国则称之为「WASASII」,意思是伶牙俐齿,外加个性好强,意思有褒有贬。



「我家小姐很会使唤人呢。」



高大的津多朝笙之介悄声说了这么一句,顺便在他背后使劲一拍,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







五天后。



笙之介前往三河屋找治兵卫。



胜枝终日躺在床上,重右卫门不知是略微振作,还是非振作不可,如今以三河屋店主的身分重回岗位。但治兵卫始终没离开三河屋,租书店的生意搁在一旁。



「治兵卫先生,今天我来找你,要和你谈谈我们生意的事。」



帚三先生托我来的——笙之介补上一句,治兵卫旋即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对老爷子很过意不去。」一想到阿吉小姐的事,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再替自己解释的治兵卫来到富勘长屋的木门前,发现情况不对。



「笙兄,你要去哪儿啊?」



「请你到我家坐。我有话想跟你说。」



津多和胜文堂的六助早等候在笙之介的住处。眼前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津多一个人在场就呈现十足的拥挤感,治兵卫见状,炭球眉毛往上挑,双目圆睁。



「又发生什么吗?」



六助起身行礼。「真不好意思,村田屋老板。请您先找空位坐。」



「这里有空位。」



津多移动她的丰臀,斜眼瞪六助一眼。但治兵卫的目光被横放在六助与津多巨大身躯间的某个东西吸引。那是一把三弦琴,外头以华丽印花棉布制成的布袋包覆,应该是用旧和服的布料修改。



「这是……」



「好像是阿吉小姐的三弦琴。」



六助的眼睛细得如丝线,而且平时就弯成弓形,无从判断他此时究竟是得意还是不悦。



笙之介让呆立原地的治兵卫处在一旁,自己坐在入门台阶说明用意。



「治兵卫先生,我认为让您明白就好谈了,因此采用这种方式。抱歉,您受惊了。」阿吉小姐的绑架事件,其实全是一出戏——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一切全是阿吉小姐与她父亲合演的一出戏。阿吉小姐平安无事,而重右卫门先生心知肚明。请你也保持冷静。」



治兵卫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就像富勘上身似地拉扯他短外罩的衣绳。「笙兄,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我一步步来说明。」



笙之介说明整个前因后果。他从划船前往大川交付赎金前,就怀疑写信的人是重右卫门这件事说起,接着提到五天来他与津多以及中途加入的六助四处打听调查。



「不光是重右卫门,就连与阿吉小姐最亲近的守护人阿千小姐,或许也和这出戏有关。打从我第一次和她交谈便隐约觉得不太寻常。不过,就算我当面逼问,她应该也不愿意说。」



「所以我们采用『由外而内』的绝招。」津多用力往胸脯一拍。



「负责监视谁来取阿吉小姐三弦琴的人也是我。」



「我在重要时刻帮上了忙。」六助道。



「不过,我却因为你而惹人嫌呢。」



「谁叫笙兄你讲了那么不识相的话,我真是错看你了。」



治兵卫挑动那双炭球眉毛,紧绷的神情就此放松,坐在笙之介身旁。



「你说你们四处打听,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其实就是问三河屋外头,长期观察他们的那些人。



「谨慎起见,我们询问时非常小心,刻意不让人知道阿吉小姐失踪,您大可放心。」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好借口。」津多扭动着身躯,摆出一副讲悄悄话的模样。「我对附近的人们说,我家少爷对阿吉小姐一见钟情,想上门谈亲事,但不知道有没有希望,有点担心……」



治兵卫伸手抵向额头。「那你们到底到哪些地方打听?」



「三河屋的客户。」



笙之介看过店里的帐册,当初是为了比对笔迹和墨色,没想到最后竟派上用场。



「不善演戏的我负责幕后工作,津多小姐上场演出。一提到谈婚事,可能因为阿吉小姐正值适婚年龄,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知无不言。」



「因为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津多咧嘴而笑。治兵卫显得更加无力。



「三河屋的客户中,有些人家的千金与阿吉小姐自幼便是好友,问起话来方便许多。」



他们口中问出的线索,津多全都谨惯记下,无一遗漏。



「早在一年前,胜枝夫人与阿吉小姐之间就有问题。」



娘的管教太严苛,不但唠叨,还老爱为难我——阿吉常对亲近的人发牢骚。



「这并非是阿吉小姐的偏见。三河屋承办宴席时多次和客户洽谈,决定宴席举办的各个步骤,这种时候胜枝夫人都会求阿吉小姐在场,每当阿吉小姐表现不好,胜枝夫人便当着客人的面训斥。阿吉小姐常脸色铁青,眼中噙着泪水。不少人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夫人想锻链女儿的心不难理解,但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就商家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治兵卫像要替不在场的胜枝说话般强硬地插话。「她是为了日后店里的接班人着想才如此严格管教。」



「这我能理解。不过,有时候脑袋明白,但心里却无法接受。」



「这只是母女拌嘴。笙兄,你想多了。」



笙之介颔首。「没错,想多了。不过阿吉小姐认为这件事不是光用想多了就能解决。」



——也许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哪有这种事。」治兵卫咧嘴而笑。「正值叛逆期的年轻女孩常胡思乱想。谁都经历过这种时期。一旦说出口,周遭人就急忙安慰或开导,她们非得这样才甘愿。」



「一般是这样没错。」笙之介颔首。「不过阿吉小姐不同。借用治兵卫先生说的话,这种胡言乱语,有人听了之后大为吃惊。阿吉小姐见对方惊讶,加深心中的怀疑。」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变为一条横线。



「村田屋老板,外头有这样的传闻。」津多的声音无比温柔,像在安抚治兵卫。



「以前三河屋就一直谣传,听说他们的独生女阿吉并非老板夫妇亲生。」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没听说过这传闻。」



这荒唐事是谁说的——治兵卫不悦地说。津多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只是区区一名佣人。这种话对村田屋店主的治兵卫先生您非常失礼。正因为明白这点,容我先跟您道声歉,再来说明此事。」



传闻这种事,有时立场不同,便无缘听闻——津多说。



「三河屋是村田屋的客户。换言之,治兵卫先生居于三河屋的下位。不过,知道这个传闻的人们如同古桥先生所言,是三河屋的客户,也就是居于三河屋的上位,并与他们往来。」



有的瞧不起三河屋,有的看得起三河屋。随着立场的不同,有些事他们知道,有些事完全不知——津多说明。



「告诉我们传闻的人们平时绝口不提这事。因为我很巧妙地谈及此事,他们不小心说溜嘴。之后我再补上几句,他们就全讲出来,像三河屋的母女感情不好、那家店的家里有些状况之类的。」



——我以前就听说,他们家好像有这种情况。



——经你这么一提才发现,他们家的女儿跟老板夫妇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过,他们亲子感情很好。传闻怎样不重要,只是三河屋应该不会嫁女儿才对,你家少爷要是真想娶她为妻,只能入赘到三河屋了。



津多重新说出她听到的传言,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化为一字形,眉毛下的双眼眨个不停。



「听说胜枝夫人的体质与蛋不合,无法吃蛋。」笙之介道。「有人就是这种体质。而父母这种体质,孩子往往有类似情形。但煎蛋是阿吉小姐最爱的食物之一。这是我从常在三河屋进出的外烩店老板问到的。」



这样又如何——治兵卫眨着眼反问。



「好好好,我明白了。阿吉小姐真的与胜枝夫人个性不合,并猜想自己不是三河屋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但为什么演这么一出戏,而且重右卫门先生愿意帮忙?太不合理了!」



笙之介望向津多和六助。六助弯成弓形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哭丧着脸。



「教阿吉小姐三弦琴的文字春师傅,是位温柔婉约的女士。」津多柔和地说道。



「阿吉小姐失去下落后,三河屋向师傅解释因为阿吉小姐与夫人吵架,暂时不会来学琴。师傅深信不疑,一直很担心她们母女吵架的后续。师傅知道胜枝夫人对于阿吉小姐热中三弦琴一事始终没她好脸色看,感到歉疚。」



因此阿吉那把三弦琴修好后,一直由师傅保管。



「就在前天。」津多接着道。「在胜六工作的胜文堂里,有位名叫金太,常出入于三河屋的伙计。听说重右卫门先生直接吩金太先生取回寄放在文字春师傅家的三弦琴,请金太暂时保管,还对他说『母女俩为了三弦琴的事吵架,暂时不让阿吉碰这把琴,得先藏好,这事就拜托你了』。」



治兵卫停止眨眼,浓眉夸张地上下挑动。「什么?我前天也在三河屋啊。和重右卫门先生一起……」



「虽然您在,但不会如影随形地跟着吧?」



「话、话是这样没错。」



「三河屋的生意照常经营,胜文堂的伙计进出店内也不足为奇。」



六助搔抓着后颈插话。「前天是金太固定到三河屋拜访的日子。我也知道这事。」



然后……胜六光是搔抓后颈还不够,顺手在脸上摩娑起来。



「从津多小姐和笙兄那边听闻此事后,我在意起这件事,于是我向金太确认。结果那小子真的代为保管三弦琴。」



——因为是客户的委托,由不得我说不,真伤脑筋。这可是三河屋家小姐最宝贝的三弦琴。



「金太向来很重视客户,是好人。他很清楚阿吉小姐的事。」



——三弦琴被拿走,小姐一定很难过。



「金太先生也不知道阿吉小姐失踪。」笙之介道。「他完全相信重右卫门先生的话。」



治兵卫紧盯着那把三弦琴,紧咬着嘴唇。



「我这才明白笙兄的话。我对金太说,三河屋小姐这样太可怜了,不如我偷偷把琴还她。我做这件事就不算是金太违背重右卫门的吩咐。」



就这样,阿吉的三弦琴此时出现在这里。



「问题不在金太的举动。重右卫门先生请金太先生代为保管三弦琴时会对他说道。」



——要是永远拿走阿吉的三弦琴,她也太可怜了。等她们母女的争吵平息,我会告诉她我请胜文堂代为保管那把三弦琴,日后阿吉前来取琴,请你交还她。



如果阿吉前来拿取的话。



#插图



「真的很抱歉,老爷。」胜文堂的金太突然道歉,不断向他磕头鞠躬。「小姐那把三弦琴的事,我不小心告诉六助这家伙。」



金太既生气又懊悔,很不客气地说「六助这家伙」,准备瞪向一旁的六助,但那张好好先生的圆脸怎样都凶不起来。



「没关系的,金太先生。」重右卫门有气无力地浅浅一笑。



「原本就是我疏忽。要骗你,就该编个更好的谎言。真的有心要说谎,才发现可真难啊。」



金太又磕头鞠躬,六助噘起嘴望着他。



「这么难的事就别再做了,一切实话实说。」



听见治兵卫这番话,重右卫门点点头。



说谎真的很难。那是难以承受的重担。在治兵卫的询问下,重右卫门逐一说出阿吉的事以及他们合演的戏,笙之介注视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孩提的往事。



当时笙之介才六岁,还不懂事。有一次他为了大哥是否没告诉母亲一声就吃了别人赠送的糕点,和大哥胜之介吵架。他至今记忆犹新,那糕点确实是胜之介吃进肚里。因为这是笙之介亲眼所见,他知道。



他们都正值能吃能长的年纪,只要训斥一顿就够了。但里江气得横眉竖目,骂他们不知羞耻,就像要逼孩子切腹般表情骇人。大哥可能心生恐惧,抵死不肯承认是他吃的,硬要笙之介背黑锅。



笙之介当时年幼,不善言词。他再怎么极力辩解,母亲也充耳未闻,他说这是大哥吃的,母亲反而当他是说谎,他放声大哭,换来更严厉的训斥,最后他被罚不准吃晚餐,关进后院的仓库里度过一晚。深夜时,父亲宗左右卫门偷偷救他出来。笙之介因为安心而饥肠辘辘,因而哭起来,父亲轻抚着他的头。



——胜之介刚才对我坦承是他吃了糕点。但你不能责怪你哥,也不能怨恨你娘。



父亲在笙之介面前伸出食指比出钩子的形状。



——笙之介,谎言这东西就像这种形状。它就像钓钩——父亲说,他自己明明是个只喜欢翻土种田,完全不碰钓竿的人,却以此为例。



——为了让鱼上钩后无法轻易挣脱,钓钩的前端设有倒刺。谎言这种东西同样有倒刺。人们上钩容易,但一旦上钩就很难脱身。自己的心也很容易上钩,可是一旦上钩就很难放下。



——如果还是想脱身,就会比当初刺入的时候伤人更深,自己内心也会刨出一大块伤口。



胜之介也哭了——父亲说——因为拔出说谎的鱼钩感到痛苦,所以他哭了。



所以喽,笙之介——父亲接着道——不能因为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就说谎。只有在你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说谎时才能这么做。



父亲并非训话,要他不能说谎,而是告诉他,既然要说谎,那只能选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让说谎的鱼钩刺进心头时才这么做,必须是这么重要的谎言才行。



三河屋的重右卫门演出女儿被绑架的这出戏时,应该决定要和谎言一起共度余生。这并非轻易做出的决定。他需要觉悟。然而,鱼钩刺进心崁里无比疼痛,甚至红肿化脓,深深折磨着他。他望着因为谎言而痛苦的胜枝和治兵卫,心里的伤痛日益加重。



此时重右卫门正准备拔下谎言的鱼钩。他的心被鱼钩的倒刺刨出大块伤口,鲜血直流。尽管如此,要清净伤口疗愈,就只能说出一切。



「阿吉是我们店里一位叫阿雪的女侍的私生女。」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阿雪又瘦又小,一脸纯真样,在她肚皮隆起前没人注意到她怀孕。」



怀孕的事令三河屋上下大感惊诧,不管怎么逼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阿雪还是坚持不透露。



「也许有难言之隐。」



有人说,或许是某位客人一时起了歹念,调戏所造成。



「说到可能用花言巧语迷惑单纯女侍的客人,我倒想得出一、两位。胜枝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当时三河屋交由重右卫门接手,胜枝是老板娘。上一代店主夫妇不久前相继辞世。



「当我们讨论如何处理时,胜枝毫不犹豫地提议收养这名婴儿,让她当三河屋老板的女儿。」



胜枝嫁给重右卫门,两度怀有身孕,但不幸流产,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胜枝说,不知道日后我们是否还有机会产子。这是一种缘份,她想收养这名婴孩。」



重右卫门大为吃惊地极力劝谏胜枝,说此举太胡来,但胜枝坚不退让。



「她很坚持说道——既然发生这种丑事,不可能继续留阿雪在三河屋。但若将她扫地出门,她们母女俩便会流落街头。不如我们替阿雪找出路,孩子由我们三河屋养育。」



重右卫门最后只能让步。



「阿雪竟然同意。」



听闻治兵卫的低语,重右卫门眉头深锁,双目紧闭。「女侍犯错,等同老板娘犯错。依胜枝当时的脾气,应该相当生气。她觉得颜面无光。阿雪就在一旁羞愧地嘤嘤哭泣。」



最后阿雪足月顺利产下孩子,胜枝在短暂的时间里四处奔走,替阿雪找寻夫家,后来找上一名年老退休的亲戚,阿雪当他的续弦,两人年纪悬殊,别说看起来像父女,甚至像一对祖孙。



「就像拿家里的小狗送人,但阿雪乖乖听从。」



当时万万没料到,阿雪嫁入门还不到半年就逃离夫家。



「胜枝下定决心,不能让这孩子知道自己出身而感到自卑。我们极力隐瞒阿雪与人生子的秘密,连对亲人也只字未提,当时店内雇用的员工也陆续遣散,全换过一遍。」



三河屋的佣人全换过一轮,阿雪的孩子成了三河屋的独生女阿吉,养育成人。



「送走阿雪时会晓以大义,希望这孩子幸福就要完全与她断绝关系。我们认为阿雪明白。」



当阿雪从她改嫁的夫家逃离时,胜枝方寸大乱——阿雪会带走阿吉!



「但阿雪并未在三河屋现身。」



她失去下落。



「我们期望这表示她放弃了阿吉,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



全是一场空啊——重右卫门垂落双肩。



和田屋的津多一直在推测阿吉「如何」遇见她生母,但根本没如何遇见的问题,阿吉的生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吉被当作三河屋的独生女养大。三河屋不可能逃走,他们只能暗自期待,希望藏身在这片天空底下的阿雪安分地忘了阿吉。



尽管这是很自私的希望。



六助觉得很不满,这不光显现在嘴角,连那张丝瓜脸也扭曲成倒V字形。笙之介用手肘轻轻撞他——你可别乱说话哦,六大。



他问重右卫门:「阿吉小姐何时见到阿雪女士呢?」



「去年春天。」



教三弦琴的文字春师傅租用三河屋的贷席,为弟子举办发表会。适逢赏花时节,热闹的宴席间宾客云集。



「附近的居民能自由进出,因为当天完全不设限。」



加野屋的赏花会也是如此。



「阿雪应该一直暗中观察三河屋,老早就在等这个机会。」



重右卫门低语,下巴往内收,似乎在强忍心中的情绪。他下巴的肥肉松弛,顿显老态。看他侧脸的神情显得既懊悔又不甘心。



——不过,就算是暗中观察三河屋的情况……



阿雪总不能整天紧贴着三河屋跟监吧,应该另有其他办法。



「三河屋里应该有人对阿雪女士通风报信。不,讲通风报信有点可怕,应该是有人站在阿雪女士和阿吉小姐这边,帮忙撮合两人。」



重右卫门默而不答。他噙着泪水的双眼光是眨眼就忙不过来了。笙之介猜想他并非不知情,正因为知情才不回答。



——是阿千。



阿雪接近担任阿吉守护人的阿千。阿千不同于深闺的阿吉,可以独自在外行走,而且她与阿雪同是女侍,阿雪比较容易倾吐自己的苦衷,博取阿千的同情。



重右卫门当然很生阿千的气。但既然决定要隐瞒胜枝真相,阿千的事自然只能选择沉默。阿千也是,她背叛主人和夫人,内心痛苦,而夹在他们与阿吉中间更令她备感煎熬。当时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闪躲逃避的举止,现在谜团全解开了。



「是阿千小姐。」



重右卫门停止眨眼。治兵卫大吃一惊,身子仰后,金太瞪大眼睛。六助沉默不语。他跪坐在地上,膝头不知是犯痒还是发疼动个不停。



「这家里出了内奸。」



重右卫门压低声音,治兵卫则加重语气劝谏他。



「三河屋老板,你别这么说。阿千其实很可怜。你应该也知道。」



守护人就如同是母亲——治兵卫说。



「她待在阿吉小姐身旁,见她与胜枝夫人争吵不断,为之苦恼:心里很担心。虽然她这么做是不应该,但你不能说她是内奸啊。」



这很像是津多坦护阿千会说的话。



「坐着扁舟前来取赎金的男子,您知道他的身分吧?那名上了年纪,频频咳嗽的男子。」



您很替他担心吧——笙之介问道。重右卫门抬起头,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事物般凝睇着笙之介。



「古桥先生,您还真是可怕。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我如果这么厉害,就不会眼睁睁让对方驾着扁舟逃走了。」



重右卫门颓然垂首,「应该是阿雪的现任丈夫。」



「你们没见过吧?」



「没有,只听阿吉提过。」



「那他患有肺痨的事,您也听说了?」



「是的。」



「那男人该不会就是阿吉小姐的亲生父亲吧?」



重右卫门摇摇头。「真是那样,阿千应该会听说。阿吉不会完全没提。」



可是阿吉她——重右卫门最后语塞。「她现在都称那个男人『爹』。这是可以确定的。她说,她爹的医药费得花不少钱,急需用钱,希望让她爹娘过轻松一点的日子。」



所以才需要三百两。



「重右卫门先生,您知道现在他们三人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阿吉没告诉我。」



这是当然。



「那您有事要和阿吉小姐联系时怎么处理?」



「托人传话。」重右卫门讲得咬牙切齿,状甚痛苦。



「请阿千小姐传话吗?」



「是的,不过,阿千没办法直接和阿吉见面。」



原来如此,如果阿千可以直接联络阿吉,重右卫门想必不会束手无策。尽管瞒着不让胜枝知道,但暗中跟踪阿千或是逼她招供,便可能找到阿吉。



「古桥先生,对方也找人来助拳呢。」重右卫门道。



笙之介脑中浮现扁舟船夫的男子背影。看出他的表情,治兵卫猜出几分。



「哦,扁舟上的另一名男子。毕竟是交付重要的赎金。就像我们请了笙兄当保镖,他们雇用的也不是一般船夫。应该是同伙。」



不论同伙还助拳者,问题是对方在什么情况下加入。当中还牵涉三百两一大笔钱。



注视着重右卫门的治兵卫,炭球眉毛底下的双眼微微泛红。



「得和阿吉小姐见个面。」请让我和她见面——治兵卫马上端正坐好,转身面向重右卫门。「我来说服她。不,我并没有要训斥她。只是她这种做法对胜枝夫人太残酷了。喏,重右卫门先生,你不也是憔悴许多吗。」



重右卫门弓着背,身子蜷缩。



「阿吉小姐或许认为胜枝夫人管教过于严格,深感不满。也可能是她非常思念亲生母亲,难以忍受这份思念之情。要说的话,多的是借口。但不能用这种做法,太残酷了。」说着说着,治兵卫摇起头,直喊着「这样不行」。「一个人突然消失无踪,音讯全无,有时比死别更教人难受。因为留下来的人无法看开,我想让阿吉小姐明白这点。」



请务必让我见她一面——治兵卫双手撑地,磕头请托。



「阿吉小姐思慕亲生母亲的心不假,但重右卫门先生和胜枝夫人思念女儿的心同样不假呀。」



「治兵卫先生,请您不要插手。您这么做,我更加无地自容。」



重右卫门摇着治兵卫的双肩,老泪纵横。胜文堂的金太也眼眶泛泪,六助的表情变得更扭曲,活像是腌丝瓜。



「我对胜枝也觉得很抱歉。不过让她知道真相,我会更过意不去。」



腌丝瓜突然开口。「您错了,老爷。只要告诉夫人真相,让她和小姐敞开心胸畅所欲言,尽情大吵一架就行了。」六大——笙之介出声制止,但六助置若罔闻。他改向笙之介噘起嘴。「笙兄,我没讲错话,你用不着摆出可怕的表情。三河屋的夫人和小姐十六年来一直是母女。就算亲生母亲出现,这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也不会平空消失吧?」



真的非常抱歉——同样是胜文堂伙计的金太不断道歉,还打算压着六助那颗丝瓜脑袋一起磕头赔罪。「这家伙说话不知分寸。喂,六助,还不快向三河屋老板道歉!」



六助坚持不道歉,重右卫门也没说话。治兵卫的眼睛愈来愈红,微带破音。



「只要重右卫门先生告诉阿吉小姐家里的情形,料想她不会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请您就当作卖我个面子,安排我和阿吉小姐见面。」



不过,重右卫门先生最好别跟来——治兵卫明确地道。



「不相干的外人反而比较好谈。」



「也不知道阿吉愿不愿意……」



「请您转告她,就说我抱持着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决心,想和她好好谈谈,如果她不愿意,我会向官府通报这起绑架案。」



「说得对,这主意不错。因为阿吉小姐可能被骗了。」



六助这小子说的没错,不过他实在太多嘴了。



「老爷,您其实心里多少怀疑过吧?小姐的亲生母亲阿雪女士姑且不谈,她的先生和那名助拳的男人也许要的是钱,而不是阿吉小姐。阿吉小姐搞不好是他们的摇钱树。」



讲得太直接了,六大。



「我也认为……不能这样……可是阿吉她……」



重右卫门说不出话。治兵卫的表情愈来愈悲壮。



「到时候我也陪同吧。」绝不放过他们——笙之介牢牢握住刀柄说道。



「治兵卫先生说得对,重右卫门先生最好别在场。不过,要请阿千一同前来。」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变成一条横线。「笙兄,地点选在哪?我店里也可以。」



「最好选一处离三河屋和村田屋都有点距离,而且不会让胜枝夫人知道的地点,我们也要熟悉那个地方。」



那就是位于不忍池畔,梨枝的「川扇」。







说到川扇,虽然因为这次的风波而略微担搁,但笙之介还是完成川扇的起绘,只剩亲自送给梨枝。当时他原本另有用意,打算邀和香前往,所以作得特别起劲,但现在因为其他原因而前往。



「我绝不插嘴你们的谈话。我会躲在暗处默不作声,请带我一起去。」



我想听听阿吉怎么解释——和香极力说服,由不得笙之介说不。



川扇的梨枝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尽管接受请托,要在她店里举办火药味浓厚的聚会,她却不显一丝惊讶。



「请使用二楼的苏芳之间。和香小姐与陪同的女侍可以在隔壁的木莲之间等候。那是打开拉门便可互通的隔壁房间。」



这场聚会,菜肴就不用说了,就连茶点也不必张罗。



「那我请晋介在楼下守着吧。」也许歹徒会逃走——梨枝补上一句。



「歹徒是吧。」笙之介不知怎么说才好。



「应该是歹徒吧。阿吉小姐不算,那位帮忙演这出戏的人不知人品如何。」



这时笙之介也开始思索此事。万一有人动粗或挥刀相向,只有他一位保镖实在不太放心。最好向武部老师坦白说明,请他帮忙。



经营私塾的武部权左右卫门马上一口答应,和笙之介一同事先到川扇勘查地形。



「请事先将船桨藏好。这样就不必担心歹徒搭船逃离。有一条从庭院直通池畔的小路,最好堵住那条路。」



「那我在路上摆一辆货车。」



「我就躲在楼梯下。希望晋介先生到屋外守着。笙先生会陪同在治兵卫身边吧?」



「是的。」



「绝不可露出破绽。老板娘说得没错,对方不单是弱女子。小看对方的话小心被反将一军。」



期望这场聚会的治兵卫或许只想严厉劝说一番,但现况愈闹愈大。



「笙先生,你斩过人吗?」



「不,没有。」



做好拔刀的准备,就如同做好杀人的准备。笙之介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他没有杀人的经验。



「武部老师呢?」



「我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有过一次经验。」感觉很不舒服——权左右卫门说。



「不过这次如果遇上这样的场面,绝不能犹豫。为了平安带回那位叫阿吉的姑娘。」



关于这次的事件,武部权左右卫门似乎比任何人都清楚状况。



「一名正值适婚年纪的姑娘与父母起冲突,而歹徒趁虚而入,想藉此发一笔横财。不管那姑娘的生母是否为歹徒同伙都没必要手下留情。知道吗?」



「我认为阿吉小姐思慕亲生母亲的那份心应该不假。」



「她母亲是否真能回应她这份心意,令人怀疑。也许阿雪想见阿吉,但不是以母亲的身分,而是以女人的身分。」



否则岂会想出用心爱女儿当诱饵的主意,来勒索三百两。



「就算是阿吉本人的主意,但如果她是为女儿着想的母亲,应该会晓以大义,加以劝阻。」



权左右卫门显得义愤填膺,这么一来就知道他是可靠的保镖了。



诚如三河屋的重右卫门所担心的,约阿吉出来见面费了一番工夫。治兵卫会说如果见不到阿吉就向官府报案,这套说辞似乎不如预期管用。阿吉认识治兵卫,深知村田屋与三河屋交谊匪浅,但她或许没把治兵卫放在眼里,料想他不至于真那么做。事实上,治兵卫也知道要是告上官府,后果不堪设想,情势对笙之介他们不利。



「不妙啊。趁歹徒逃走前要先找出他们的住处,强行硬闯吗?」



竟然想找阿吉当面谈清楚,治兵卫先生还真是滥好人呢——武部老师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这时,和香想出一个新点子。「这么做对三河屋有点抱歉,不过如果请阿吉小姐在断绝父女关系前再和胜枝夫人见最后一面,就再送他们三百两,这主意你们觉得如何?」



「用钱诱她上钩吗?」



「要看对方同不同意,藉此试探对方。」



再追加三百两,看阿吉他们会不会上钩。



结果有了好消息。不,这对三河屋夫妇来说或许是坏消息,但阿吉前来川扇赴约。就这样,舞台搭建完毕。治兵卫在苏芳之间静候阿吉。和香与随行的津多则待在木莲之间。武部权左右卫门与晋介各就岗位。厨房有阿牧,招呼阿吉的工作则由梨枝和笙之介负责。



如果此事圆满,就一并将这幕光景画进起绘中吧。正当笙之介胡思乱想时,阿吉正好到来。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抵达,阿吉来到川扇。一早不断下着小雨,天气潮湿闷热。从轿子走出三河屋独生女,她穿着一件肩口和下摆处绣有绣球花图案的和服,腰间系着云朵图案的衣带,双唇涂有浓艳的口红。



后头轿子走出阿吉的同行者,笙之介一看到他的脸,马上想到此人就是那天晚上的船夫。男子当时手执扁舟的船桨,背对着胜枝和笙之介,不让他们看见自己容貌。他此时穿着一件清爽的条纹便服,轻轻用手指拂去进川扇前淋在身上的雨滴,动作显得很矫作。



「阿吉小姐,幸会。在下叫古桥笙之介。」笙之介站着行礼。「因为与村田屋老板认识,此次前来见证。关于这次的事件,在下并非今天第一次担任见证人。」



笙之介面向那名身穿条纹便服的男子。



「那晚在下与你在大川的扁舟上见过面吧?」



「哦,原来是当时的武士啊。」男子露出和善的笑脸。此人肤色白净,一点都不像船夫。他抬起手抓脸颊,手指相当修长。「当时冒犯了。我叫传次郎,只是无名小卒。哎呀,三河屋请来的保镖原来是位威风凛凛的浪人先生。」



他说「浪人先生」的口吻带有挖苦。笙之忽然在意起自己褪色的裙裤。



「哥,」阿吉朝男子投以严峻的目光。「用不着多说。我们快点处理完这件事。」



她的下巴微微往前突出,嘴角有颗黑痣。细长的双眼带有一丝凶悍。虽然称不上美女,但带有一股媚劲,她这种长相正是男人喜爱的类型。



「别那么急嘛,难得到这么雅致的河船宿屋。」传次郎朝梨枝笑道,毫不掩饰地露出欣赏女人的眼神。「而且老板娘又是位美人。」



「谢谢您的赞美。」梨枝娴雅地行礼。「请进,座位在二楼。」



梨枝在前方带路。笙之介跟在后头,朝躲在楼梯深处的武部老师使个眼色。武部老师不发一语地颔首。治兵卫人在苏芳之间,一见阿吉到来立即端正坐好。



「阿吉小姐,看您似乎一切安好。」治兵卫打从心底松口气。



不过阿吉好像无心搭理治兵卫的感慨,她环视包厢道:



「我三河屋的爹在哪?我娘应该也来了?」



治兵卫眯起眼睛,听着她凶悍的口吻,「您到现在还称呼三河屋夫妇爹娘啊?」



阿吉明显摆出不悦之色,站着不动,传次郎催她坐在治兵卫对面。



「真抱歉,我们也劝她别生气,但阿吉就这么固执。」



男子虽然一副嬉皮笑脸,但皮笑肉不笑。



「你哪位?」治兵卫问。



「那阁下又是哪位?不好意思,我们对三河屋的生意不太清楚。」



阿吉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人是常在三河屋出入的租书店老板。不知道为什么常对我们家的事发表意见。」



我爹到底在哪——阿吉高声喊道。



「他说只要我和我娘见面,就能断绝亲子关系,所以我才专程前来,但他现在在哪?」



「就这样断绝亲子关系,真的好吗?」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我再也不会回三河屋了。」



「胜枝夫人因为担心你,变得骨瘦如柴。」



「管她瘦不瘦,都和我无关。我现在和她没半点关系。」



传次郎嘴角轻扬,「真不好意思。如您所见,年轻姑娘一旦闹起脾气来根本拿她没辙。」



在下是阿吉的哥哥——男子刻意恭敬地低头鞠躬。



「阿吉的亲生母亲阿雪是家父的续弦。阿吉算我妹妹。虽然我这妹妹个性刚强,不过既是自己的手足,我自然很疼爱她。」



原来他们这伙人是这种关系。阿吉的亲生母亲阿雪除了有染病在身的丈夫,还有一个儿子。



「兄长自然希望妹妹过得幸福。三河屋夫妇或许有诸多话要解释,不过当事人阿吉的态度诚如各位所见。所以……您是村田屋老板吧?」他向治兵卫讨好道。「让您这位外人这般劳心劳力,真过意不去,不过可否请您高抬贵手,让阿吉回到我父母身边?」



传次郎比手划脚,滔滔不绝,衣袖就此往上卷。他左手手肘以下裸露在外。笙之介发现上头有消除罪犯纹身【注:江户时代,会在罪犯左臂纹上一圈或两圈的线条,以此作为惩罚。】的痕迹。难道这家伙有犯罪前科?



传次郎也注意到笙之介发现纹身。不,他是故意展现出来。他动作古怪地轻抚衣袖,再度嘴角轻扬。



「家父肺痨缠身,后母阿雪终日劳心劳力,身子骨孱弱。光靠我一个人赚钱,只能勉强供他们糊口,药也买不起,所以才请阿吉帮忙,说来实在颜面无光,但她们毕竟有一份母女情。」



一会儿说外人,一会儿说母女亲情,如此一再反复,真教人恶心。阿吉难道完全感受不到吗?这名男子的可疑行径,她难道感觉不出吗?



「村田屋老板,我爹娘在哪里?」阿吉始终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我想快点解决这件事。还是说,你们要给钱,其实只是诱我前来的权宜之计?」



她鼻头向天,重重哼一声。



「这很像是他们会做的事。就算来硬的,也要把我带回三河屋吗?不好意思,不管怎样,本姑娘今天不会回三河屋。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有我真正的爹娘。」



笙之介偷偷窥望治兵卫的侧脸。这位爱管闲事的租书店老板此时的表情,仿佛阿吉一字一句全重重打在他脸上。



「你这么憎恨你三河屋的父母吗?」



他维持同样的神情,语气平静地问。阿吉的眼神略显动摇,想出言反驳却说不出话。



「你完全感受不到半点亲情吗?他们细心呵护你,把你养到这么大啊。」



「细心呵护?」阿吉旋即眉角上挑。「那哪是细心呵护啊!你这样不行,那样不好,你这不成材的女儿,他们总对我百般唠叨,成天说教!」



「这也是希望你日后成为一位像样的三河屋老板娘。」



「就是这样。他们只重视三河屋。至于我,他们当我是继承家业的道具。」



一个好用的道具——阿吉咬牙切齿地说道。



「干脆从其他地方捡更好用的道具回来不就好了吗?反正他们就像捡小狗一样捡走了我。啊,不对,应该说我就像小狗一样被他们捡走了。我娘就像狗一样被赶出三河屋。」



阿吉讲得气喘吁吁。治兵卫缓缓颔首,状甚悲戚。



「这样啊。你不能原谅重右卫门先生和胜枝夫人,因为他们拆散你和阿雪女士吗?」



「没错,这还用说吗?我娘当时投靠无门,他们还把她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色老头。」



真是太过份了——传次郎像感同身受般在一旁帮腔。



「我完全被蒙在鼓里。遇见我娘,听闻真相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逃出三河屋了。」早知道我娘吃了这么多苦……阿吉含泪说道。「想到我娘从三河屋那里受到的对待,区区三百两还算便宜。原本想就这么和解,他们竟然还罗哩罗嗦的。」



阿吉拿出怀纸拭泪,按向嘴唇的口红。治兵卫重重叹口气。



「我说阿吉小姐。」治兵卫开始搬出阿吉小时候到最近他所知道的一切,说明三河屋夫妇与阿吉间的情谊,绝非像捡回一只小狗养大般肤浅。



治兵卫的声音传进阿吉耳中,但没传进她心里。治兵卫讲得愈多,她的神情愈是顽固。最后她索性把头转向一旁,鼻头朝天,不时斜眼瞄向一旁的传次郎,互使厌恶的眼神。



最后治兵卫终于投降了。



「阿吉小姐,你……」我很替你难过——治兵卫低语。



「你要怎么难过,请自便。跟我没关系。」



「你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家吧?不打算跟你娘道歉,告诉她其实自己根本没被绑架,抱歉,欺骗了她吗?」



「抱歉,欺骗了你——该这样道歉的人是你吧。」阿吉怒不可抑地回嘴。「我可要说一句,我当初离家时原本想拿钱就走。说不想让胜枝知道,特别演出这出绑架戏码的人是爹。我离开时其实有好多话想对娘说,甚至想赏她一巴掌。」



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传次郎伸手搭在阿吉背后。



「用不着那么生气。这位先生只是负责居中协调我们和三河屋,你不能紧咬着他不放啊。这么一来,你就真变成一只狗了。」



传次郎抬眼望着阿吉,笑着说道;阿吉则紧紧握拳。



「村田屋老板。」传次郎看着治兵卫。「这样谈下去谈不出结果的。我们进一步谈正事吧。」



治兵卫看脏东西般眯起单边眼睛。「怎么进一步谈?」



「那还用说吗?」传次郎望向隔间的拉门以及刚才走过的房间。「三河屋老板和老板娘都在这吧?他们躲在某处观察这里吧?因为他们心爱的女儿都到这里来了,他们怎么可能不在呢。快点让他们面对面,把该给的东西给我们,很干脆地结束这场聚会吧。」



治兵卫眉眼低垂,双手并拢置于膝上。「好吧。」他抬起眼低声说道。



传次郎眉开眼笑。「这就对嘛。」



「不,传次郎先生,阿吉小姐的哥哥,请你不要误会。」



「咦?」



「今天只有我和这位古桥先生前来赴约。三河屋老板不在这。胜枝夫人则卧病在床,重右卫门先生很担心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塌,由我当代理人。」身为他的代理人——治兵卫突然加重音量,瞪大眼睛。「如果阿吉小姐未回心转意,这约定便不算数,就算没和三河屋老板见面也无所谓。我们撤消这项约定。」



「什么?」阿吉脸色骤变。「撤消约定?这什么意思?那笔钱怎么办?」



「如果你问钱的事,你应该早就收过三百两了。那算赡养费。」



「之前不是这么讲的吧!」阿吉口沬横飞,几欲扑向治兵卫,没半点年轻女孩应有的韵味。传次郎不见原本温柔态度,他一把抓住阿吉颈后的衣领拉她回来,接着猛然趋身向前。阿吉一个踉跄,抵向地上的榻榻米。



「村田屋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找来这里,要我们空手回去吗?」



治兵卫回瞪对方,不被气势震慑。「这也无可奈何。我没上官府告你们,你们就该庆幸了。」



传次郎卷起衣袖逼近治兵卫,他立起单膝,不但露出手臂的罪犯纹身,甚至完全显露真面目。



「我才不怕官府!我又不是掳走别人家女儿,阿吉是阿雪的女儿。一名被养父母虐待、终日哭泣的女儿,她想见亲生母亲,我只是帮她忙,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既然这样就别大呼小叫。你们走吧。如果轿子走了,我马上帮你们再叫两顶过来。」



传次郎原本鼻翼贲张,满眼血丝,极力展开恫吓,但表情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他收回立起的单膝,重新坐好。



「村田屋老板,你可真不简单。」他喉中发出轻笑,指着治兵卫衣服的鼓起处。



「我们说好的三百两,你明明就带在身上,好端端地收在怀里。喏,没说错吧?」



治兵卫怀里确实藏着三百两。这样他竟然也能发现,难道这男人闻得出钱的气味?



「废话不多说,我们就来谈谈怎么活用这笔钱。」



感觉到传次郎的声音有异,阿吉频频眨眼,面露不安。



「哥,你在说些什么啊。」



传次郎没搭理她,紧盯着治兵卫。



「村田屋老板,我呀,其实一点都不恨三河屋夫妇。我爹和阿雪也是,毕竟都事过境迁。永远带着仇恨根本无济于事。」



「才不会呢。哥,你别乱说。」



「你少插嘴。」传次郎头也不回,语带不悦地说道,他单边脸的肌肉歪斜,朝治兵卫一笑。「我说村田屋老板,我也是我爹的儿子,我懂什么是亲情。我做个提议,你看怎样?如果你把怀里的三百两送给可怜的阿雪,我就直接把阿吉还你们。」



阿吉此时已超越不安,改为恐惧。她喉咙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紧紧抓住传次郎的肩头。



「哥,别再说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传次郎一把抓住她的手并从肩上移开,此时他根本懒得回望阿吉,仅仅盯着治兵卫——应该说是治兵卫怀里,不会栘开。



「不要,我不要回三河屋!」



传次郎转头望向呐喊的阿吉,怒吼道:「你很吵吔!」



他粗鲁地甩开阿吉,用力推她一把。阿吉向后飞倒,跌落地面。



「你干什么!」



笙之介作势拔刀,传次郎陡然伸掌比在他面前。



「哦,你可别冲动,浪人先生。」



现在大打出手就太不识趣了——传次郎面带奸笑地说道。笙之介很想一拳打在他脸上,但治兵卫制止他。



「笙兄,你冷静一下。我们不妨听听传次郎先生的想法。」



「果然还是你比较上道。不像这位三流武士。」传次郎开心地轻笑。「我要的不外乎就是那个。你们乖乖交出三百两,我收下后再把阿吉还你们。你们就带她回三河屋。」



哥——背后传来阿吉轻若细蚊的声音。她发髻凌乱,脸色惨白。传次郎转头望向阿吉。



「喂喂喂,干么摆出那种脸啊。阿吉,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一脸得意地说起教来。「你乖乖待在三河屋里,早晚会得到好夫婿,三河屋的财产全归你所有。我在那之前会好好照顾阿雪。你想来的时候再来看她就行了。要是你肯找个房子供她住,我还可以让她住你家附近呢。」



「哥——」阿吉重复唤道,「我娘她……我娘对这种安排……」



「不会接受吗?你可真傻,所以我才说你是完全不懂人情事故的小鬼。真受够你了。」



听见传次郎的叹息,治兵卫仿如戴面具般没任何反应。



「阿雪也是,有你这么一位娇生惯养、没拿过比筷子重的东西,又没半点用处的女儿在身边,不如直接拿钱比较好。阿吉,你只是我们的累赘。」语毕,传次郎眉毛轻挑。「要是你和三河屋断绝亲子关系,那就真的是个累赘,但若你是三河屋的继承人,日后可就大有用处。」



「可是,我想和我娘……我的亲娘……」



「没错,阿雪是你非常重要的亲娘。她的女儿向她尽孝也算是人之常情吧?那到底该怎么做?就用你那空空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传次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对薄唇动个不停。笙之介感觉有血从他口中的齿缝滴落。那是阿吉被传次郎用牙齿咬得粉碎的内心所渗出的鲜血。



「村田屋老板,我们干脆就这么说定吧。」



传次郎厚着脸皮伸出手掌想握手,治兵卫一笑,接着突然朝他脸上吐口唾沫。传次郎发出一声怪叫地后仰。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做。阿吉小姐,这下你明白这家伙的真面目了。」



你这个浑帐!传次郎咆哮着起身,变魔术般从条纹便服的胸前衣襟取出一把匕首。治兵卫见白光闪动,略显怯缩。传次郎趁势往后跃开,一把抓住阿吉,接着立起单膝,架住阿吉的脖子并用匕首抵向她喉咙。



「奉劝你们别乱来。否则我会毁了你们宝贝阿吉的这张漂亮脸蛋。」



阿吉瞪大眼珠,全身僵硬,泪水扑簌流下。「哥,我……」



「村田屋老板,把钱丢来吧。不过这次的生意不算数。阿吉我带走了,如果还有事找你们会改日再联络。」



传次郎兴奋地笑道,治兵卫从怀中取出装三百两的包袱抛向他脚边。包袱由治兵卫亲自打包,打结处还绑上纸绳。



「阿吉,去捡钱过来。」



阿吉无法动弹,她的手臂无比僵硬紧绷,只有手指在颤抖。



「那是你和你娘很重要的一笔钱啊。你慢慢伸手去捡,这点小事总办得到吧。」



阿吉阖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移动手臂,颤抖的指尖碰到装着三百两的包袱,然后拉近握住。



「真听话,要拿好哦。」传次郎站起身,他用阿吉当人质,缓缓退向包厢门口。阿吉活像湿透的衣服般一路拖行。笙之介手中的刀锷微微离鞘,双脚贴地而行,逐渐缩短与传次郎的距离。



「哼,你这种三流武士哪砍得了我。」传次郎嘲讽笙之介。「你那瘦弱的手臂就算用力挥刀也砍不中我,只会不小心削掉阿吉的鼻头。你小心一点啊。」



就在这时。



「卑鄙小人!」



一阵刚劲有力的声音传来。那是和香。



突如其来的女声,还是位年轻姑娘的喝斥声让传次郎大为震惊。就在这短暂的刹那,他架住阿吉的手臂微微松手,目光四处游移,寻找声音从何传出。笙之介猛然一个箭步向前,他并非使刀,他一拳击向传次郎心窝。同时武部权左右卫门一脚踢翻隔间的拉门冲进来,用刀鞘击向传次郎。



「哥!」阿吉一脱身便放声叫道。包袱掉在榻榻米上,多亏纸绳才没松开。「哥!快逃啊!」



笙之介和武部老师两人合力压制传次郎——理应是这样,但笙之介在下个瞬间头冒金星,一阵天旋地转地一屁股跌坐地上。



「你干什么!」



武部老师厉声喝斥。阿吉竟张口咬向老师。



「别杀我哥!哥,求求你,快逃!」



传次郎按着心窝发出低沉呻吟,弓着身子逃出房外,快步冲下楼梯。



「晋介,要小心!对方手中握有匕首!」



武部老师朗声大叫,极力挥动双手想甩开阿吉。虽然她是弱女子,但被她卯足劲紧抱不放还是很伤脑筋。



「阿吉,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放他走?」



「阿吉小姐!」治兵卫也过来帮忙,努力想拉开阿吉。这时笙之介好不容易让双眼重新聚焦,恢复清醒,但脑袋右侧头痛欲裂,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振作一点,古桥先生。」



身旁是今天戴着蓝染头巾的和香,她轻抚笙之介隐隐作疼的头部。



「我到底怎么了?」



「你被阿吉小姐用装有三百两的包袱打中,疼吗?」



阿吉伏卧在榻榻米上啜泣。



「你哥哥是吧?」



津多扶起踢倒的纸门,重新嵌进门槛后来到一旁。她俯视阿吉那张大脸,表情无比扭曲,犹如发现跑进米瓮的象鼻虫。



「我看他不光是你哥,也是你男人吧?说得更明白点,你已经是那个杂碎的女人。」



咦?众人一愣,津多对众人的反应感到惊讶。



「否则她怎么会不惜张口咬老师也要让对方逃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津多的眼神无比冷峻。「真是的,你彻底被他骗了。你打算怎么办?」



阿吉不理会津多的询问,一味地哭泣着。







我恨你——



川扇二楼的苏芳之间,终于恢复平静。



阿吉收起泪水。当她被泪水湿透的双眼和脸颊风干后,她横眉竖目,说出这句话。



「我一辈子都恨你。」



她满怀恨意地瞪视着村田屋老板治兵卫。治兵卫一脸倦容,双肩垂落。



「我揭露传次郎那个男人的真面目,所以你恨我是吗?」



治兵卫这么一问,阿吉神情闪躲,脸转向一旁,呼吸急促。津多像要堵住苏芳之间的出口般端坐其中。面向不忍池的一面纸门完全敞开,武部老师坐镇。吹过池面的风送入房内,凉快许多。



梨枝刚才会露面。她见事情虽落幕,但残局未收拾,正准备先退下时,和香唤住她。两人悄声说些话,接着梨枝端来一盆水,笙之介用浸过冷水的手巾冷却隐隐作疼的脑袋。待手巾变温热,和香重新替他拧过。



治兵卫叹口气。「恨我可以让你消气,那你就尽管恨我,然后乖乖回三河屋。」



「我不回去。我又不是三河屋的女儿。」



阿吉的眼神和声音还是很锐利,一味地固执己见。



「我闻到了。」武部老师望着窗外,高挺的鼻子挤出许多道皱纹,突然低语。「好臭啊。这臭味真是挥之不散。」



老师环视在场众人。「你们闻到了吧?没闻到吗?」他甚至捏起鼻子。



「请问您闻到什么?」



津多客气地询问,武部老师朗声笑道:「一股坏脾气的臭味啊。哎呀,我的私塾里也有很惹人厌的小鬼,但脾气这么臭的,倒很少见。」他很开朗地说道,最后望向阿吉,一脸认真地说道:「小姐,那个叫传次郎的男人,他的本性臭不可闻。你身上也掺杂他的臭味。你自己知道吗?不知道吧。因为自己的屎还是一样臭。」



没想到武部权左右卫门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好胜的阿吉那双炯炯精光的双眼又开始湿润泛泪,嘴角垂落。



「武部老师……」治兵卫居中调停般悄声唤道,老师回以一笑。「抱歉啊,村田屋老板。但对这种人说教根本就白费力气。三河屋老板夫妇最好死了这条心。既然她坚持不肯回去,干脆随她去吧。」



好巧不巧,正好从楼下传来烧烤的气味。



「啊,好香的味道。」武部老师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真是鼻子的好眼福啊。不,这样说有点怪。是鼻子的福气,所以是好鼻福。」



刚好我肚子饿了——他一派轻松地说。



「我听说,今天前来帮忙的工资就是免费享用这里的佳肴,此话当真?」



「没错。」治兵卫应道。笙之介也颔首,但皱着眉头。只要一动头部就发疼。和香马上替他更换手巾。



「让那个臭小子逃走,真是颜面无光,不过,没继续让对方得寸进尺也算交差,那我就大方收下这笔工资。」



哎呀,这香味令人垂涎三尺呢——老师几欲搓起手。他眼中似乎没有阿吉。当然了,他是故意表现出这种态度,不过向来习惯应付小孩的老师此举颇为有效。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是不回三河屋吗?这样留在这里也没用。你快走。」



他对全身僵硬,呆坐原地的阿吉下逐客令,并落井下石道:



「你就两手空空回去。没三百两可拿。如果你还是想要钱,可以跟三河屋老板磕头。」



不管阿吉再怎么逞强,她终于明白与传次郎这种男人发生关系,还为了男人背叛父母,但这个男人竟然没半点真心。笙之介觉得阿吉的身影愈来愈小。



——对不起。



明明一句话就能了事,她却说不出口。不论再怎么失意仍不愿弯腰低头,阿吉的好强与顽固令笙之介想起母亲里江。



治兵卫哀伤地垂落炭球眉毛。武部老师盘腿而坐,双手插进怀中。高大的津多仰望天花板。



这时,和香突然趋身向前。



「三河屋的阿吉小姐。」和香在蓝染的头巾下圆睁着一对杏眼,用手指撑向榻榻米,低头行礼。「我是和服店和田屋的女儿,叫和香。与村田屋老板是旧识。」



一位十九岁姑娘的旧识。



「关于此次的事件,我这样的外人从旁置喙,着实僭越。」和香语毕,莞尔一笑。「不过,和母亲口角,我可是很有一套。」



接着她葱指一扬,摘下头巾,露出左半边覆满红斑的脸庞。原本斜眼瞄着和香的阿吉大为吃惊,转身面向她,但接着认为正面盯着和香很失礼,于是目光游移,转过脸。见她慌乱的模样,和香又是一笑。



「抱歉,吓着您了。阿吉小姐真善良。不过我早习惯这张脸。请您不必在意,听听我的说法。」



武部老师手握佩刀,站起身。「治兵卫先生,我们先离席。笙先生也一起来。」



和香立即回应道:「谢谢您。不过我希望古桥先生留下。」



笙之介取下手巾,端正坐好。「明白了。」头上肿包旋即发疼,他急忙按住,模样难看至极。



武部老师神情愉悦地转动双眼,步出厢房。治兵卫跟在他身后,津多则轻轻关上纸门,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和香望向阿吉。阿吉望着地面。



「我不光是脸,身体一半也是这副模样。打从襁褓时便是如此。」她的声音很沉稳。「看起来像胎记,但其实有点像肌肤粗糙,还会随着季节和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阿吉肩膀紧绷,双手抵向膝盖而坐,她一句话也没说。



「听说家母年轻时和我一样。」



此事笙之介倒初次听闻。他取下手巾,憨傻地发出「咦?」的一声,和香笑着回望笙之介。



「没错。」她微微颔首。「家母天生受此肌肤粗糙的毛病所苦。」



「可、可、可是……」



「现在看不太出来了。不是痊愈,是症状减轻了。」



「……原来是这样啊。」笙之介握着变温热的手巾发愣,和香一手接过,重新帮他拧过。



「这似乎不是病,而是一种体质。我母亲家那边有人也是同样体质。我外婆没有,但姨婆是同样的情形。」



「这么说来,和香小姐日后长大成人会像令堂一样痊愈?」



「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



和香噘起嘴应道,模样甚是可爱。和香见笙之介结结巴巴的模样,再度笑出声。



「因为我今年十九,这年纪嫁人也不足为奇。就阿吉小姐来看,我还是上了年纪的大姐。」



笙之介拼命用手巾擦脸,含糊不清地应一声,不知道是说「嗯」、「哦」,还是「是啊」。和香格格娇笑,阿吉微微抬眼偷瞧她们。



「我母亲家那边偶尔会出现这种体质的女人。我在十三岁那年得知自己是其中之一。这是家母煮红豆饭替我庆祝时告诉我的。」



当对她对我说——和香道。



「娘生产后,皮肤粗糙的问题就好了。换句话说,是在生下你之后。」



和香也是和田屋的独生女。



「听说女人会因为生产而改变体质。家母也是。刚才我提到我姨婆,她也是这样。」



——日后你会和我们一样。



「但我听了满腔怒火。」和香的口吻不显一丝愤怒。「我对家母说——娘,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痛苦才生下我喽。」



只要生产,肌肤粗糙的问题就会不药而愈。但另一方面,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可能会背负同样的痛苦。明知如此,和香的母亲还是生下她。



「你太自私,太坏心了,只想到自己。」



和香一再责备母亲,大吵大闹。



「接下来整整三年,我都把家母当成同住一个屋檐的仇人。」



现在还是有一点——和香含着手指轻笑。「偶尔还是会吵架。但不像当时那么严重。」



「为什么?」



阿吉问。她既没呐喊,也没破音,只是微微发颤,声音显得稚嫩。



「为什么不再和她吵架?你为什么可以原谅你母亲呢?」



和香微微侧头寻思。「为什么呢?我也不清楚。」



也许因为累了——和香说。「憎恨让人觉得好疲累。」因为疲累而开始仔细思考。



「我认为我娘很可怜。她又不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女儿,也不知道女儿是否会继承同样体质。听说我出生后,她知道我拥有和她一样的痛苦时,她终日哭泣,哭得几乎让人耳朵快聋了。这件事是刚才那位女侍告诉我的。」



不过,我可没就此原谅她——和香的口吻无比温柔。



「我在家中是很难伺候的人。娇纵任性,口无遮拦,说什么也不肯嫁人,有人上门提亲,便马上把对方扫出门。」和香模仿拿扫帚的动作。「我一直认为我和我娘是不幸的母女。」



因为我看得见我们争吵、伤害彼此心灵的不幸原因是什么。



「原本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但我错了。」



看不到原因更痛苦——和香道。



「人的内心是看不见的,这才教人困扰。」



阿吉的嘴形弯成倒V字。这次不是顽固的倒V,而是深切省思所流露的嘴形。



「阿吉小姐,无论您要不要离家出走,都应该先和父母好好吵一架再说吧?」



请您一定要这么做——和香用开朗的眼神说道,就像鼓励对方写情书给心上人。



「好好大吵一架,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胜文堂的六助也这样说过。深愔人情世故的笔墨店伙计,与担任守护人的女侍口中的「笼中鸟」和香,两人抱持同样看法。



阿吉垂落的嘴角微张,挤出一句话。「可是,我要怎么向我娘顶嘴。」



「不行吗?」



「我怕……」



「这样啊,原来您害怕。」



「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她对我有养育之恩。」



和香瞠目,笙之介也大为吃惊。



「您一直感到歉疚吗?」



「那是当然的啊。」



可是,她虽然没顶嘴,行径却很胡来。



「因为我觉得,我要是敢跟我娘顶撞,一定会被赶出三河屋。」



老是说要离家出走,要断绝亲子关系的女儿,其实很害怕被赶出家门。



「都这时候了,这种事,您就全部老实说出来。把心中积压已久的话一次倾吐干净,这样会轻松许多。我认为这样比较痛快。」和香脸上流露豪迈的笑意。「最近我娘好像也松懈了,我差不多该和她吵一吵了。偶尔就得这样替她提振精神才行。」



我可是很辛苦的——和香突然转为严峻的表情补上一句。



阿吉的眼神变得柔和。本以为她要落泪,没想到露出苦笑。和香见状也笑了。房内笼罩着两位姑娘的笑声,传去外头。笙之介紧按着头上的肿包。手巾里的水流入眼中,使得眼前两名相视而笑的姑娘显得有些模糊。



和香说很想坐船。



最后,治兵卫带着阿吉回到三河屋。川扇正在张罗菜肴。津多在厨房帮忙。武部老师悠闲地在一旁等候。这时和香央求笙之介载她在不忍池上泛舟。一下下就好——她像孩子般不断请求。笙之介载着和香,划动船浆。吹过池面的和风让和香展露原本的容颜。她眯起眼睛,碰触池水。



「好舒服啊。」



笙之介原本打算找一天邀和香到川扇坐扁舟游湖。没想到最后用这种方式成真。



「古桥先生,你头上的包肿得好大呀。」



伤口隐隐作疼,教人伤脑筋。



「风吹会疼吗?」



其实有点疼,但笙之介故意逞强。「没事。」



「没冰敷行吗?」



其实还想冰敷,但因为你说要坐船。



——的确是任性的姑娘。



和田屋的和香小姐是令人头疼的人物。不过,虽然令人头疼……



——但实在很令人敬佩。



水面平静无风,但笙之介心里激起阵阵涟漪,是很舒服的涟漪。



「古桥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里江的脸浮现眼前。他在回答前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笙之介看着一脸吃惊的和香回答:「我娘是个悍妇。」和你一样——笙之介说。



「好过分。」和香鼓起腮帮子。「这种形容对令堂、对我都太过分了。」



「没办法啊。因为真的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古桥先生在令堂面前始终抬不起头吧,所以这样说她坏话。」



没错,自己在里江面前确实抬不起头。



川扇所在的岸边愈来愈远。笙之介摆好船桨,自己坐向扁舟中央。和香的切发随风摇曳。与第一次在长屋旁的樱树下看到她时一样。当时沐浴在朝阳下,现在则在斜照的阳光下,亮泽的乌黑秀发闪闪生辉。



「抱歉,说了冒犯您的话。」



一道发丝贴在和香脸颊上。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笙之介在船上伸个懒腰,仰望天空。



「我有位表现杰出的大哥。我在大哥面前同样抬不起头。」



这样——和香说道,拨起挂在脸上的发丝。「他是什么样的人?」



「很骠悍的人。」这句话最适合用来形容大哥胜之介了。



「身心都很骠悍。继承了我娘的特点,和我一点都不像。」



两人任凭扁舟摇荡,沉默半晌。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我爹他……」



就像平静的池面突然一阵波浪动荡,笙之介的内心因回忆动荡。父亲的脸。父亲的声音。父亲说过的话。



「他以前是很温柔的人。」



「以前?」



「他大约一年前过世了。」



所以我才在江户,离开藩国,认识村田屋的治兵卫,在富勘长屋长住——全要告诉和香吗?



「您一定很落寞。」听和香低语,笙之介颔首。「你大哥像令堂,那古桥先生就像令尊喽?」



一定是的,我这么认为。和香说道,羞赧地望向远方。



笙之介见她这样的表情,正准备叫唤她时,和香发出一声惊呼。



「啊,那是哪位?」



笙之介转身望向川扇岸边,差点当场起身。小船就此斜倾,险象环生,和香急忙抓紧船舷。



「古桥先生,您认识吗?」



站在川扇码头上的是捂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



「东谷大人!」



东谷朝笙之介他们挥手。他身穿便服,挺着一颗圆肚,站姿威仪十足。



「留守居大人?哎,这可是大事。」



和香毕竟是商家之女,知道江户留守居的事。两人急忙把船划向岸边,东谷笑脸相迎。



「真有闲情雅致。」



笙之介大汗淋漓。「您什么时候来的?」



「约一个小时前,顺道过来看看梨枝。」



但川扇似乎有事要忙,梨枝一脸歉疚。



「没办法,我只好到池边走走打发时间,结果遇到一名歹徒手握匕首,慌张地从川扇跑来。」



是传次郎。笙之介与和香闻言大吃一惊。



「然、然后呢?」



「我怎么可能放他走。我打落他手中的武器,略施薄惩。」



我可没杀他哦——东谷急忙朝和香举起双手。



「也许断两、三根肋骨,他爬也似逃走了,保住小命。但大概再也不敢到这带来了。」



东谷忍不住打量这两名年轻人。



「我告诉梨枝这件事,她跟我说,关于那名歹徒,您就问笙之介先生和他身边可爱的小姐吧。那个人到底是谁?」



笙之介与和香互望一眼,东谷莞尔一笑。



「而这位与你同行的可爱小姐,又是哪家的千金呢,笙之介。」



两天后,三河屋派人前来富勘长屋恭敬道谢,因为阿吉安分地留在三河屋。重右卫门与胜枝决定将阿雪和他有病在身的丈夫一起找来同住。传次郎下落不明,不过这个小恶贼应该学到教训,阿吉也不再迷惘。



三河屋派来的人拎着满满一大盘豪华散寿司,聊表心意。



「因为时节的关系,全用火烤过的馅料作成。这是与三河屋素有往来的外烩店拿手料理。请各位好好品尝。」



拜此之赐,三河屋在长屋住户面前给足笙之介面子。当时他头上的肿包也消肿。



「笙先生,你到底做了什么,收到这样的大礼啊?」



太一嘴里塞满寿司,鼓着腮帮子询问,笙之介微笑应道:



「被人用三百两砸中脑袋啊。」



当真是难得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