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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我来联络对方,严重警告他。这种问题本来就该这么处理。」



传来间野细微的呼气声,我问道:



「是井手先生吧?」



「……是的。」



「一直以来,对于同一个职场的你,他经常做出失礼的举动。」



「因为我不是正职员工。」



「不是那种问题。聘用你为准社员的是今多财团,而不是井手先生。你没必要对他客气。」



谢谢,间野小声回应。



「你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好意思,方便再请教几件事吗?」



「好。」



「像这种情况,今天是第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去他家。」



「除此之外呢?」



「他说要加班……或讨论工作……」间野的话声变弱。



「强迫你在非上班时间陪他?」



「……是的。实际上也不是没有工作,进行讨论时,他也对我的工作方式提出批评,或者指导……」



那都是借口。井手正男在《蓝天》编辑部根本没做像样的工作——甚至不愿意学习,他凭什么指导别人?



我不禁怒火中烧,「从何时开始的?」



「这一个月左右。园田总编暂时停职后……」



我懊恼得想抱头。园田瑛子是女主管,对这类情形应该很敏感,而且比起我这个男人,间野也较容易向总编开口吧。如果总编在,井手提出诡异的要求时,间野就能立刻找她报告或商量。



「我完全没注意到,非常抱歉。」



「不,不是杉村先生的责任。真的不是这样。」间野一阵慌张。



「不,这就是我的责任。幸好你今天下定决心告诉我。就算是对我,你也没必要客气。」



「我也有不周到的地方……」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不能有那种想法。你一向很努力工作。井手先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性騒扰。不对的是他。」



光是轻视、欺侮间野还不够,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支配她,简直岂有此理。



「这种情况必须妥善处理,我会联络井手先生。」



「不,今天我借口不能丢下小孩,已拒绝他。只要用这个理由搪塞就没事了。」间野回道。



「但这种情况不能搁置,早点解决不是比较好?」



他似乎在喝酒——间野冒出一句,我怀疑自己听错。



「井手先生喝醉?」



「是的,听起来是这样。」



「他醉到在电话中都听得出来,还想找你过去?」



间野顿时沉默,「他原本就有酗酒的习惯……」



井手喝酒不知节制,甚至会带着严重的宿醉进编辑部。



「他大概是喝醉,失去分寸。呃……听说井手先生承受许多压力,之所以酗酒,无法融入现在的职场,也是压力的缘故……」



这是事实,但间野未免太善良。



「但也不能这样,就要你忍耐。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你更不舒服……目前为止,除了感到为难和厌恶,你没受到进一步的实际伤害吧?」



「是的,这一点不要紧。」



她的话声恢复坚定。



「我明白了,先尊重你的判断。不过,要是日后井手先生又纠缠不清,请联络我。这才是业务命令。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知道吗?」



「好,谢谢。」间野的语气总算开朗起来。



结束通话,收起手机后,我放开锁链,秋千不稳地左右摇晃。



真是没出息,我太无能了。光看井手正男对间野京子的态度,就该预料到他扭曲的愤怒与挫折感,迟早会以这种形式发泄在她身上。



撇开自己的无能,我打从心底感到愤怒。园田瑛子,你到底在做什么?快回来职场啊,我们需要你。







星期一我进到办公室,便发现井手正男请假。



打工的野本弟接到联络。「他好像得了流感,要请假两、三天。」



十月半就在流感,未免太早。八成是装病,但井手不在,间野会轻松许多,我也容易开口。



我默默思索,注意到间野在和野本弟交换眼神。即使无能如我,也看得出来。



「野本弟也知情?」



我问间野,她歉疚地点点头。



「碰巧啦。」野本弟立刻打圆场。「这阵子井手先生不断邀约,间野小姐似乎很困扰,所以我硬是黏在间野小姐旁边。井手先生摆出超级厌恶的表情,但我因此看出许多事。」



「牛郎小弟」这个绰号并非眨意,野本弟是个极为细心周到的青年。



幸运的是,月刊《蓝天》编辑部处于闲暇时期。趁着午休,我们三人可仔细讨论。间野用比通知我时更轻松的语气,告诉野本弟昨天的遭遇。



「太过分了,简直像电视剧里的性骚扰上司。」



以加班为借口,单独留下她,让她做些徒具形式的工作。然后带她去居酒屋或酒吧,没完没了地说教或自夸,试图打探她的隐私。回程表示要送她,带她上计程车。确实,是露骨到可笑的性骚扰上司的手法。



「你们一起坐上计程车吗?」



「只有一次我挡不掉。不过,我借口要去超市买东西,在途中下车。」



「深夜营业的超市,在意外的地方派上用场呢。」



野本弟语气吊儿郎当,眼神却带着怒意。



间野肯定不愿再次回忆,但为了厘清相关事实,我谨慎询问她,将她认真的答复记在社用笺纸上。



「杉村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不怎么做。依标准流程,我也得问问井手先生的说法,然后向我们的发行人禀报,请他裁决。」



要仰赖会长今多嘉亲的判断。当然,我会附上报告。



「趁这个机会,我希望发行人把井手先生调走。对井手先生来说,这样也比较妥当吧。」



间野和野本弟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来《蓝天》以前的井手正男,也不清楚他成为「流放者」的经纬。



这是个好机会。与其让他们听信虚实参半的流言,不如好好说明。



「你们知道井手先生原本在总公司的财务部吧?」



「是的,在大本营对吧?」



在今多集团内部,一般提到「大本营」,指的是物流管理部门。财务部是「金库管理员」,有时老社长会称为「大掌柜」。



「咦,我第一次听说。」



「井手先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老员工,而是森先生——我和总编去采访的森信宏,从都银带来的手下之一。」



所以,他其实是优秀的财务管理专家。



「那他本来是银行员?」



「嗯,森先生也相当器重他。」



就是这点适得其反。



只要聚集三个人,就容易结党营私。今多集团里有数不清的派阀,在森常务董事权势如日中天时,财务部分为森派与反森派,或可代换为外来财务派与本土财务派。森先生来到今多财团,目的是要改善传统保守、有许多浪费的财务体质,因此也可说是改革派与守旧派。这两派人马动辄反目倾轧。



每一个企业都有类似的状况,并不稀罕。不论状况严重或轻微,上班族都得在各种势力关系中泅泳。然而,井手的不幸与疏失,在于他是过度死忠的森派。



「森先生极富领袖魅力,井手先生会尊敬、崇拜提拔自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井手先生太过依赖这一点,没有建立起派阀以外的职场人际关系。」



因此,当森信宏以夫人生病为由,出乎意料地很快离开今多财团时,井手等于是被抛下。他觉得被抛弃在失去大将,又没半名援军的敌阵中。



纯粹是「他觉得」,实际如何不清楚。从岳父那里听到这些事时,我猜想井手身边的人际关系纠纷,至少有一半是来自于他的挫折制造出的被害妄想。



「他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部下十分严厉。这并不是坏事,但如果待人严厉,有时反过来受到严格检视,也是没办法。」



「换句话说,很简单啊,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失去老虎的依靠,无法继续逞威风。」



「这样讲他未免太可怜。」间野劝野本弟。



牛郎小弟目瞪口呆,「间野小姐善良过头了吧?」



「嗳,然后,」我阖上社用笺纸,「井手先生就自我放弃了。」



「他过量飮酒,也是从那时开始吗?」间野问。



「嗯,他原本就爱喝酒,但不会带着宿醉来上班。」



野本弟眯起眼,「传闻他的老婆离家出走。」



「听谁说的?」我苦笑。



「『睡莲』的老板。」野本弟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在这栋大楼一楼开店的咖啡店老板,和我挺熟的。不知为何,老板对今多集团内的大小事十分敏感,有时他以独门天线拦截到的情报,是我迟钝的耳朵就算过一百年也打听不到的消息。



「不晓得是不是太太单方面离开,不过他们似乎分居中。」



「孩子呢?」间野蹙眉问。



「跟太太一起住,听说是念国中的女儿。」



「那就更寂寞了吧。」



「干嘛这么温柔?间野小姐,你这样不行。」



妻女离家,在晴朗的星期日,除了喝酒无事可做。我忽然理解昨天井手的部分心情。渴望关怀,想确定自己仍有影响力。动机虽能理解,但手段无法恭维。



负责推动今多财团这艘巨舰的主引擎之一的井手,失去领袖森信宏后,开始迷失。他不断与新上司产生冲突,又与同事不和,遭到部下抵制。于是,他被降级,摘掉头衔,赶出财务部,在相关部门四处流离,最后流浪到今多会长出于消遣设立(他只能这么想)的广报室。《蓝天》在他眼中,顶多仅有巨舰甲板上的遮阳伞般的价値吧。



但岳父就是希望他能改变那种价値观,才会调他过来。抛开财务人员的目光,放眼集团全体。一旦打开视野,俯瞰做为一个有机体的今多财圑,小小的自尊心根本微不足道。



——不好意思,在他醒悟前,请你多多担待。他绝不是傻子,只是迷失了自我。



岳父这么对我说。我在岳父的话中感受到温情,也想帮助井手。提出井手的异动申请,对我是个挫折。我辜负岳父的期待。



「井手先生来到这里,才十个月左右吧?」



间野是早井手两个月的前辈。虽然在他看来,这一点应该没有意义。



「他到现在连EXCEL都不会用。」



「那是他的抗议方式吧。对会长很抱歉,不过要让井手先生重新振作,还是允许他参与财务工作比较好吧?编辑社内报,领域未免差太多。」



「怎么不干脆辞掉他?」



「正职员工没办法轻易开除。」



跟打工人员不一样。听到我的话,野本弟搔搔头说:「甘拜下风。要是我至少能成为准社员就好了。」



今多财团的准社员,待遇和打工人员一样,不同的是,可加入全体准社员组成的工会。这么一提,间野也能向准社员工会呈报。但她没采取那种方法,而是联络我,表示我虽然是无能的代理总编,还有点人望吗?或者,这是出于她的善良?



我很快就晓得两边都不正确。只见间野垂下目光,小声问:「这次的事,杉村先生的夫人也会知道吗?」



我顿时一僵。



「我认为没必要让内人知道。」



原来间野是在担心这一点。



「夫人好意把我安插进来……」



「没必要烦心,不是你的错。」



「就是啊,间野小姐才是被害者。」



野本弟附和,但间野小姐依然愁眉不展。



「像我这种人,居然能进入这样的大企业工作,本来就太厚脸皮。」



野本弟横眉竖目,「间野小姐,你是不是被井手先生洗脑啦?园田总编说他简直把间野小姐当成酒店小姐……」



野本弟慌忙捣住嘴巴。



「——对不起。」



「男性对美容沙龙不熟悉,遭到误会也没办法。」间野安抚道。



「不是误会,井手先生是故意的。」



「我没有学历,也没有在公司任职的经验……」



「间野小姐的工作表现很好啊。比起井手先生,你才是优秀的编辑部成员。别那么消极。」



间野京子已结婚,有个四岁的儿子,丈夫是半导体工厂的技术员。两人工作都很忙,彼此扶持养育孩子,但一年前,丈夫以两年为期限,一个人前往孟加拉的新工厂任职。夫妇双方的父母都在远方,没办法托他们照看孩子——我的妻子得知其中原委,便把她挖角到集团广报室。



「也是有当钟点美容师的选项……」间野低喃,「但我有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忍不住接受夫人的好意。我决定得太轻率。」



「我们集团广报室需要新战力,你可不能忘记这一点。」我应道。「我们不是全看你的需求录用的。毕竟我们的发行人没那么好说话。」



「就是啊!」野本弟朗声断言,忽然又退缩。「我不认识会长,不过一定是这样。」



间野恢复笑容,我不禁埋怨:「果然少不了总编。」



两人望着我,我露出苦笑:



「有园田瑛子盯着,井手先生就不敢轻举妄动吧。」



「这我倒是无法预测,不过总编不在,确实挺无聊。」



听到野本弟的话,间野点点头。



「我一直没提,是担心听起来像在催促就太过意不去,但是不是应该去打听一下情况?总之,在园田总编回归战线前,我会确实盯好井手先生。」



然而,以结果来看,我的保证失效,或许该说没用了。因为两天后,情势急转直下。



总公司人事管理课找我过去。只见总公司行政人员隶属的工会,俗称「白色工联」的涉外委员也在场。这种情况,「涉外」的对象是指公司内部的管理阶层。



主要是一个姓兼田的涉外委员向我说明。



「申请停职?」



「是的,昨天本人提出的。同时希望工联调解人事纠纷。」



我一时说不出话。



「不晓得是怎样的纠纷?」



戴银框眼镜的兼田委员年约三十上下吧。人事课职员约五十五岁,是个头发班白、蓄小胡子的大叔。



「一言以蔽之,就是滥用职权。」



我更加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对井手先生?」



「受理的内容确实如此。」



兼田委员打开手上的档案,将印得密密麻麻的几张A4文件递给我。「这是井手先生的调解申请书。我们得到本人同意,杉村先生也可以看,请过目吧。」



字距与行距都极小的文件上,洋洋洒洒陈述着《蓝天》的代理总编杉村三郎如何利用今多会长女婿的身分,对井手正男施加不正当的迫害。



对我来说,这根本全是妄想情节,更令人喷饭的是——



「这里提到准社员的间野小姐和打工人员野本也与我勾结,策画让井手先生在职场难以容身。」



「看来是的。」



「这并非事实。我就不必说,间野小姐和野本工读生也没做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调査,将会查明这究竟是不是事实。」



兼田委员的银框眼镜稍稍滑落。



「既然收到调解申请,工联不得不介入,请理解。」



「至于因病停职一事,申请人附有诊断书,今天就受理了。」小胡子人事大叔说。「今后两周一次,我们的负责人会与本人面谈,确定健康状况,再判断是要复职,或继续停职。」



「他生什么病?」



「那里有精神科医师的诊断书。」



我浏览钉在文件最后的诊断书,症状包括长期失眠、食欲不振、抑郁状态,至少需要两星期的休养与治疗吗……?



「不是酗酒的诊断啊。」我脱口而出。



兼田委员的眉毛一挑,「井手先生有酗酒问题?」



「带着宿醉来上班,在会议室睡觉,不算酗酒问题吗?」



我实在火大,说起话气势汹汹。「我可以在这里为自己申辩吗?」



两人同意,我便将井手正男至今为止如何怠忽职守,及最近引发的问题——间野京子蒙受的性骚扰事件一五一十道出。



「我准备等井手先生来上班时,询问他关于性骚扰的事。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染患流感在家休息。」



没想到,他居然请有薪假去看精神科,拿诊断书向工联哭诉。



「我懂了。性騒扰的问题,我们会在这场调解中査个水落石出。」



兼田委员银框眼镜底下的目光稍稍和缓。



「工联也不是一味站在工会成员这边。调解是为了找到对双方都公平而务实的解决方案。」



「若是那样就太好了。」



「井手先生是上去又回来的,而杉村先生在公司的立场又十分微妙。工联会充分考虑到这部分。」



这里说的「上去又回来」,是指高级管理人员被降为基层员工,成为工联会员(得到加入工会资格)的情况。姑且不论这一点,原来我对今多财团而言,是「微妙」的存在吗?微妙,多么方便的形容词。



小胡子大叔稍微向兼田委员使了个眼色,倾身向前道:「变成顺带提起,真不好意思,不过园田小姐已决定返回职场。」



想必是我的脸上充满毫不保留的放心与安心,两名「今多人」似乎有些诧异。



「昨天我们进行面谈,确认她回归职场的意愿。她气色不错,下周一开始上班。她大概会在今天联络各位。」



不管是顺带还是什么,总之实在是好消息。对间野小姐来说,也是个援军。



「杉村先生的立场特别,会长应该会亲自告诉你。不过依程序规定,我们也通知你一声。」



短暂的时间内,一下气愤一下开心,情绪像坐云霄飞车,我不禁变得敏感起来。这回是「特别」啊。我忍不住反问:「特别是什么意思?」



「唔,就是……集团广报室是直属于会长。」小胡子大叔困窘地笑。



杉村三郎直属于会长,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们的用心。」话语夹杂嘲讽,我真没风度。



「那就麻烦你了。」



小胡子大叔站起。目送他离开后,兼田委员转向我说:「今后展开调解调査,会需要集团广报室的各位拨出时间。我们会尽量在不妨碍业务的情况下进行调查,请多多配合。」



「好的。如果园田总编回来,业务就完全没问题。」



事情应该已交代完毕,兼田委员却有些欲言又止——我正这么想,他便开口:



「我是听人事课说的,园田小姐似乎真的是PPTSD。」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大概是被卷入公车劫持事件,身心变得不稳定吧。



「毕竟被人拿枪威胁,这不奇怪。」



「那杉村先生呢?」



「我嘛……会不会产生PTSD症状,应该有个人差异吧。」



兼田委员的单眼皮在银框镜片底下眨了眨,「听说园田小姐曾是工联的委员,虽然我没和她共事过。」



那是我和今多家联姻前的事,我也没听园田瑛子提过。



「是在集团广报室成立前吧,我不晓得此事。」



「那个年代的女员工,很多都长年在工会活动。因为女性没办法成为主管。」



园田瑛子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实施前,女职员全被概括成「Office Lady」的世代。公司不期待女员工负责庶务范围外的业务,虽然能够免去工作上的重责和调动,但不可能成为管理人员。



「就连现在,集团广报室的总编也不是正规的主管职。即使园田小姐辞掉委员工作,仍是工会成员。」



这应该是事实,只是我不懂兼田委员想暗示什么。



「难不成园田也要求工联调解?」



兼田一阵狼狈,急忙摆手。「不,不是的。关于园田小姐的停职,完全没有我们介入的必要。」



只是——他支吾一会儿,「关于园田小姐停职的理由,杉村先生有没有听说什么?」



我不禁愣住,「没有。」



「因为很突然,她甚至没向编辑部的各位说一声,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事有蹊跷,但那是与暮木老人的真实身分有关的谜团,和公司完全无关。



「由于刚碰上那种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这样啊……」他的银框眼镜又稍稍滑落。



「我和园田总编透过工作,建立起一定的信赖关系。但这次的事件,纯属飞来横祸,园田小姐一定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晓得PTSD确切的症状,但如果本人能向不是医生也不是谘询师的我,清楚说明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就没必要停职?」



正因有说不出的苦,才非求助医生不可吧。公车遭到劫持时,一开始园田总编用她一贯的风格对抗老人,却渐渐失去心灵的平衡,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没办法向我坦承自身的状态。她非常好强,应该会觉得没面子,又感到窝囊吧。



兼田委员苦着脸点点头,又忽然抬起眼,低声强调:「抱歉,这件事请不要外传。」



我故意夸张地瞪大眼,回望他的银框眼镜。「什么事?」



「由于被卷入某起事件,留下心理创伤,园田小姐以前也像这样停职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说。



「园田小姐进公司第七年,约莫是二十八、九岁。」



园田瑛子是大学毕业后进公司,今年五十二岁。「大概二十五年前吗?那真的很久了。」



「是的,算是陈年往事。」兼田委员依然苦着脸。「好像是当时的女员工研修发生状况。」



他不了解细节,也没査到纪录。



「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传闻的出处,是工联的伙伴吗?」



兼田委员没有心虚的样子。「是的,对方是和园田小姐同梯的女职员。顺带一提,园田小姐那一梯的女员工,只剩她一个人,其他全部离职。而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当时不在现场,不清楚详情。」



据兼田委员说,由于那起「事件」,园田瑛子才会在今多财团总公司的员工中,受到另眼相待。



「原来园田瑛子跟我一样,是『特别』的。」我语带挖苦。



「不是那种意思。」兼田委员一本正经。「不过,园田小姐被卷入的那起事件,情节似乎非常严重。传闻会长——当时还是社长,亲自出马收拾善后。」



我顿时忘记冷嘲热讽,打从心底吃惊。



「从此以后,同梯的员工之间有个默契:园田小姐是特别的,所以——集团广报室设立十年以上?」



「十四年了。」



「那名女员工说,园田小姐会被拔擢为总编,也是会长特别关照。」



我模糊地想着,「园田瑛子是今多嘉亲会长情妇」这个根深柢固的流言,也就是误会的源头,是否在于此处?



我直视兼田委员,开口道:



「或许不该问工会委员这种问题,不过,无论曾发生什么事,一个大企业的领袖,会关照一名基层员工长达二十五年吗?」



兼田委员扬起嘴角,眼镜几乎滑落,他用手指推回去。「也对。只是,换成我们的会长倒是不无可能。这是否不像工会委员该说的话?」



我也跟着笑起来。比起假装愤世嫉俗,这样轻松许多。



「抱歉,提出奇怪的问题。」



我这人就爱八卦新闻,兼田委员继续道。



「若要让我辩解,工联的干部平均年龄偏低,而且异动频繁,大多不清楚以前的事情。所以,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积极想留下个案研究。重新检视过往的纠纷案例,也是此项工作的一部分。」



但是,不晓得园田瑛子究竟碰到什么事。



「只知道确实出过状况,给人一种禁忌的印象,或是说遭到封印、冻结。」



那是岳父收拾善后,下令隐蔽的禁忌。



「正因如此,我担心园田小姐这次的停职,和过去的事件有关。毕竟其他人质都没大碍——像杉村先生,不也看起来好端端的?」



兼田委员摘下眼镜,拿口袋巾擦拭镜片。



「以我的立场,是可以问问会长。不过,要以园田小姐的意愿为优先吧?我无法插手,刺探她不希望别人重新挖开的旧伤。」



「当然。要是有冒犯之处,我道歉。」



听到对方坦白的道歉,我不禁望向指尖,搔搔鼻梁。



「唔……如你所说,这次总编的停职非常突然。坦白讲,对于她迟迟没有任何解释,我并未感到疑惑或不安,但还是颇为担心。」



兼田委员捏着口袋巾,点点头。



「她很早就被释放,而且直到攻坚前都和我在一起的人质,至今皆无明显的后遗症。为何只有园田小姐出现异常?若说有什么不明白,就是这一点。不过,别嫌我罗嗦,这终究是心理问题。」



我是在说服自己,别做多余的揣测。



二十五年前,园田瑛子曾遭受冲击性的心理创伤,公车劫持事件勾起回忆。果真如此,就能够解释她与暮木老人对峙时的情绪变化。假使问题不在公车劫持事件,而是过去的心理创伤,当下那种不像她的混乱反应,也就不难理解。还有,她与老人那段神秘的对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



「你一定有过非常痛苦的回忆吧。」



「痛苦的回忆」若指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件,一切都说得通。



不过,追究往事又能怎样?北见夫人不是说,公车劫持事件已落幕。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清瘦老人,是个身无分文的孤单老人,而他早不在人世。事到如今,执著于他的真实身分有何意义?



「或许你知道,两年前集团广报室曾碰上麻烦。」



「杉村先生个人也历经可怕的遭遇。」



「幸好众人平安无事,而我因此习惯面对事件,才能继续活蹦乱跳。或许是我神经太大条吧。」



我轻轻笑道。



「园田小姐恐怕亦是劳心过度。不是为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是两年前和这次的事件接连发生,才会一时撑不住。」



兼田委员重新戴好眼镜,点点头。「是啊,确实还有两年前的事件。看来我做出错误的臆测。」



不过,两年前那一次,园田瑛子并未申请停职,反倒是为了做好总编的职务,坚强地振作起来。实际上,她也一直干劲十足地工作。



「那么,要个别询问编辑部成员时,我会再联络。」兼田委员站起。



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道别。我不停告诉自己,别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