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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B(1 / 2)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准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雇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闲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采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赞我、快点称赞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赞,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赞,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采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干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冲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准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踪。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里有很多这位作家的书喔,不论是哭点还是笑点,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欢。因为我曾经在电车里笑出来,所以决定上班时绝不看书,可是昨晚我没有看完,早上又刚好停在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才会无法忍到坐车回家。」



话说回来——他皱起脸。



「这个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从这个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欢他的小说,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写作模式了。像是这里应该会发展成这样吧。可是,他却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点。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时候却天外飞来一笔,所以我才会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这种抱怨可说是最大的赞美。



「所以我一个大男人才会偷偷躲在顶楼上哭,都是这个作家害的。」



「对不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因为她太开心了!



「那个作者就是我。」



因为,有什么办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机会可以直接听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过自己小说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对方就是作者本人,都会基于礼貌说些客套话。就算不喜欢,也没有人会在作者本人面前说「我讨厌你的小说」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听到一个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说「狡猾」、「卑鄙」啊。



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几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况。



「骗人!真的假的?!」



纸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飘过楼梯,在楼梯间滑垒后停下。



「咦?你没骗我吧?!」



「我撒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对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刚好是个趁虚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说话语气也超像本人!」



「你说『像』,到底是哪里『像』啊?」



「就是明明在说浪漫的话却伶牙俐嘴!」



哇呜,被看穿了。这个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说。因为这一点她自己也有察觉,建她也不晓得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却断言说这样「很像本人」。



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简直就像突如其来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里头不仅穿着卫生衣,内衣裤也很随便,肩膀上还贴着酸痛贴布。最近还有点变胖。拜托,先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至少两星期!



她低头掩饰自己火红的脸蛋,但无比兴奋的他却凑了过来。



「你真的是本人吗?!」



「就算要我现在提出证明,我也没办法。如果是出版社寄来的通知等书面资料,我家里倒是有,至少可以让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带来吗?」



他摇头。



「你都说你有办法带来了,就等同证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肿脸充胖子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



我倒觉得你说话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没有说出口。



「哇呜——怎么办!没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对了,你几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写的短篇没有出书吗?因为那篇短篇没有收录在任何一本书里,我想丢掉杂志也没办法丢,害我伤透脑筋。杂志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噢,好狂热。他提到的杂志早已停刊了。



「难道是因为杂志社倒了,有版权问题?」



「没有这回事啦,版权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为……」



这时手机响起来电钤声,劈头就是电影哥吉拉的主题曲。不是她的铃声。



他「啊」地皱起脸庞,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将起纠纷的客户信箱设定成这种铃声。不过,平常我都设成振动。」



听了他像在辩解的说明后,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确,听得出来是紧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想不到他为手机设定了这么滑稽的铃声。



就角色设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属性果然很强烈呢。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讯息,叹了口气。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了。」



然后阖上手机,再次转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约你吃饭的话方便吗?」



呃,这样子难不成是……我……走进屏障里了吗?



这是机会吗?但话说回来——



既然我会将此换算成机会,就表示我其实很在意这个人吧?



对于浮现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为动摇,



等一下!我确实因为他是个难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但并非基于那方面的兴趣啊!



一进人屏障里就开始窥伺那种机会,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吗?我想问你小说方面的事情,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啊啊,什么嘛,她倏地浑身无力,然后缩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过是基于读者的立场对你有兴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么啊!



「不,我并不觉得困扰……」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曝。」



「是的,请。」



「那么,可以和你交换手机号码吗?」



越是在得意忘形时摔了一跤,互动时她就变得越被动,顺从地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看到他的电子信箱时,她的心脏以奇怪的节奏猛烈跳动。



story-seller-xxxx



尾端的数字是生日或他喜欢的数字排列吧,但那几个英文字是他刚才说过的短篇小说书名——他真的不是这一两天才喜欢她的小说,询问版权等问题也不单只基于兴趣,他对她小说的狂热,少说从连载这篇的时候就开始了。



「真没想到我会告诉作者本人这个电子信箱。」



他腼腆地笑了。在办公室里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



他是因为我写的小说才露出这种表情。



这时又响起了哥吉拉主题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边操作手机边下楼。走了几步之后,「啊,对了,」又回过头来,「下一本新书是什么时候呢?」



「……那个,还没有那么快。」



「这么说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后,奔下楼梯。



揣在怀中的那本书,是她上星期才喇发行的最新作品。



事后她有些不安,便写了讯息发送至story-seller开头的电子信箱。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吗?」



几分钟过后,她马上收到回复。



「我知道啦。我不会为喜欢的作家带来困扰的。」



最后还加上逗趣的表情符号。私底下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角色吗?



接连地展现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后还极其自然地说她是他喜欢的作家。



她想自己并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语诓骗的人。但话说回来——



有人无预警地说喜欢自己写的小说,世上没有一个作家听了不会飘飘然的吧?



过了数分钟后,这次是他主动传来讯息。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担心,我刚才约你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总觉得我是利用同事这个身份当作盾牌。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可恶——这种时候表现出退让真是太高明了!敌人可是公关部前途有为的青年,也许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会,我很高兴。」



没办法啊,她就是想这么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时间约你。」



这封讯息中,表情符号再度复活。



在办公室里,他的态度与之前没有两样。



但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发来内容相当微不足道的讯息。



「刚才我茌政府机关旁的公园看到一辆摇控汽车,跑得超快!超厉害!」



「今天好热,大衣好碍事。可是影子看来就像斗篷一样,好酷。」



「我正路过车站前面的桥。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鲤鱼,但多到有些恶心。」



通常是这种自言自语般的短句。收到讯息后,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栏位都写着外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讯息。



对于担任内勤的她而言,他寄来的讯息就像一种心情的调剂。



基于这层关系,她有时会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礼貌性的颔首。



自顶楼那件事以来,都没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因此她很难将发讯息的他和办公室里的他联想在一起。每当怀疑那其实是白日梦吧?又因为信箱上的story-seller这两个字让她再次体认到这是现实。



从互相开诚布公的那天起,过了约莫两周后,他传来标题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讯息。



「明天下午六点,在〇〇站东口见如何?」



坦白说,她十分纳闷。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车站还是离公司最近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假日,又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会合呢?



但是,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回复OK。互传碰面讯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办公室里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来说,她认为男性有两件事具备压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丧喜庆和上班。婚丧喜庆时男性只要穿着万用礼服就好,上班时也只要套上西装,看起来就很体面。女孩子坐办公室,虽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时却不得不换回便服。



由于她任职的这间公司已经废除员工旅游良久,很少有机会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样。他都穿哪一种衣服呢?她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钟前抵达会合地点,四下张望时,提包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你好。」



「嗨!」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呀啊!」



她发出惊叫声后回过头,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反应很不错。」



见到他那张淘气的笑脸,本来想发出抗议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些孩子气的行为。」



「因为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等很久了吗?」



「大概有十分钟吧。」



「一般人都会说没有吧。」



「因为我很诚实。」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跟他在办公室的模样落差极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因为工作的时候要是显得年轻会吃亏啊。我刻意装得老成一点。」



「看起来就像出身良好的学生喔。」



她一说完,他便垮下一张脸。



「其实我是想穿得更吊儿郎当一点,但可能是长相的关系吧,只适合做干净清爽的装扮。」



她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



「你很自豪自己适合做干净清爽的打扮吗?」



「不、不,这是我的烦恼喔。」



他故作正经回答的模样也教人莞尔。



「你敢吃鱼吗?」



「嗯,我喜欢吃鱼喔。」



「那太好了,出东口不逮,有一间鱼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经常在那边接待客户。」



她边跟上率先走出验票口的他边问:



「那个,离公司这么近,没问题吗?」



他是因为担心同事的目光才这么说,对此他又恶作剧地笑了。



「你知道吗?几乎不会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况且,办公区的店家反而假日时很空。因为他们锁定的客户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现在要去的这家店也是,平日不预约的话根本进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从未想像遇假日时办公区是什么棋样。



真是个观察力透彻的男人,她想。



但她并不讨厌。



不愧是接待客户的地方,是间气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钱装阔,又想稍微下对方一点马威的时候,这间店就很方便。订包厢的话,也有价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点马威吗?不由自主想揣测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是她副业的职业病。



用热毛巾擦手的同时,他们先点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几样菜单上推荐的菜色。



「那么,在餐点上来之前,」



他从帆布背包掏出套有书店纸书套的单行本和签名笔。



「先帮我签名吧。」



面对彻底出乎预料的请求,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咦?我从来没签过名耶。」



因为她的作品并未畅销到有人会请她签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要不要再加上序号?」



他的个性天生就很强势。不会因为她没签遇名,就顺势找台阶让她下。



那本小说是她第一本单行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写序号之后,妥协的条件是加上日期。



要签横书还是直书?又要签在哪一页?还没动笔她就伤透腊筋。



她犹豫不决地把签名笔的盖子开了又盖,盖了又开——



「笔尖都要干了喔。」



「等一下啦!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我签名嘛!」



她一下子翻开封面、一下子翻开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权页。



这本是初版。



「这本小说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吗?当时我买这本书的书店里,倒是堆了很高一叠喔。」



这么说来,曾有店员很欣赏并推广她的小说吧。她不禁感激地对天膜拜。



「顺便提一下,你的小说我全是买初版。」



这点也让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后的小说错字比较少耶。」



「咦?哪里有错字?」



「讨厌,才不告诉你。」



「话说,有那么多错字吗?」



「说到这个我就气,所谓错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观察之后,就一定会发现!明明我、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三个人分别确认两、三次,出书之后,还是一定会有幸存的错字!」



她恨得牙痒痒地断然说道,他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可是,我几乎没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节奏的时候,就算多少有些错误,也会在脑海里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无法停下来。」



想杀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语就够了!可恶,这个男人真会说话!



「好了,再不快点签的话,啤酒就要送上来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开笔盖。由于不习惯直书,她决定横写。



「……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欸,看起来就像在自己的东西上署名一样,挺逗趣的。」



「所以我说了,我没签过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签名底下加上日期后,将书推回给他。由于日期只是单纯的数字排列,写得倒是很顺。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签名后,露出了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很生涩,真不错呢。就像写在签名栏里一样,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快阖起来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个。」



到底想杀她几次啊。啤酒又还没送上来,无法将通红的脸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热毛巾掩饰难为情时,他终于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你出过哪些错误?」



「这个啊,从单纯的选字错误到很离谱的都有。」



「很离谱的是指?」



「我曾经写过类似『他说:「是啊。」他这么说了』这种句子。」



当她发现时,那种打击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错愕的表情。



「我都在笔电上打原稿。由于可以简单地复制贴上,有时东拼西凑,就会因为操作疏失导致非常离谱的错误。」



正好这个时候啤酒送上来,干杯之后,她趁势一口气喝光。



「这种错误呢,就算三个人各看两遍,还是会逃过我们的法眼存活下来。有点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我写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时间可以校润。」



「我都没发现,顺匣告诉我是哪一本吧?」



「我绝——不告诉你!」



她激动地就此打住,然后嘟哝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对阶段就发现这种错误吧?挑错是你们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称作肉球吗?在我写出这么滑稽的指责文之前,就要发现这种错误啦。」



「喔,原来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实是在骂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说到滑稽的指责,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连校对人员和责任编辑都遗漏了那些错误。」



——幸好刚才干杯后一口气喝光酒。



不久桌上摆满菜肴,他们边聊边吃东西。



他似乎非常喜欢阅读,提出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她的副业。



「之前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你,现在可以问吗?」



「请。」



「〈故事贩卖者〉什么时候会出书呢?」



他说过刊载这篇小说的杂志都破破烂烂了。代表他一直反复翻阅。



「那篇因为份量不长不短,不太好收录……」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经常关注作家,身为读者根本无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这篇的份量与其说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书的话,就会占去一半的页敷。这样一来书的结构就会不平衡,所以总是被抽掉。而且,责任编辑也为这篇故事费了很多心思,说想做成一本络构互相呼应的小说。希望我为此再写一篇份量相同、内容也有统一感的故事……换言之,如果要出书,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说。也就是,想出书的话就给我写!」



「身为读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点给我写!」



他的语气很诙谐,却不见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么小规模的杂志,没想到你会看呢。」



「因为有你写的小说,我才会找来看啊。」



他说,一边动筷吃着「本日推荐」的红烧三线鸡鱼。



「关于那本杂志的出刊,我倒不晓得。由于现在有网路,会遗漏的资讯不多,真是帮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关注自己。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话题也聊得非常开心,还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谈天,直到末班车到来。道别之际,他主动以「下次再约出来吧」作结。



尽管如此,星期一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仍没改变。



绝不让人感受到特别亲昵的冷淡态度。



与之同时,仍旧会收到他自言自语般的讯息。



「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猫,是虎斑猫。今天很暖和,它看来好惬意。」



「公园的除草机正驶向一大群鸽子。它们完全不闪不躲。」



「电车上隔壁两位大叔正激动地谈论减反政策。两个人都穿西装,看样子是上班族。是什么职业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该怎么解读这种距离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时间,各别通知众人酒会行程的主办小姐问她:



「你和他怎么了吗?」



女子边问边轻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么怎么了?」



由于内心多少有些头绪,她决定尽可能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常互传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这些事情,不晓得他是否打算公开。



「这次我试着邀他,他却问我你会不会参加。我说会之后,他就说『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时都会一口回绝这种邀约。」



喂、喂!等一下,这是什么开头?感觉他将问题丢回来给自己,但目的是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马力全开地动脑筋思索,赶在间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说:



「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有共通的话题吧。偶尔遇到会站着聊一下。」



「哼……说不定你踏进他的屏障里喔。」



酒会的主办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拥有屏障的女孩。



那场酒会召集到的人数有十名以上,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成员当中。转移阵地时,也和男同事们聊得很有劲,不曾与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要说我去的话你就去呢?在空白讯息里打出这个问句,结果也没有发送出去。他们平时互传无伤大雅的讯息,真要深入的话,她就裹足不前。他们也不会打电话开心谈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制造任何供她攀谈的机会。



在场面十分热闹的地炉式矮桌包厢里,当大家随意找位子坐下的时候。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还没点头,他就在旁边坐下。



「真难得耶,你竟然会主动向女孩子攀谈。」



面对前辈的调侃,他气定神闲地答:



「前阵子我们因为小说有共通话题。今天也是因为想和她聊天,我才会参加。」



看来她应对时的答案是正确的。



「你看完那本书了吗?」



他提的是一名人气作家的新书。



「不,还没。你的感想如何?」



「稳定度果真没话说呢。我希望你看的时候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内容。」



敷衍地继续聊着小说的话题后,周遭的人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不再理会两人。



她趁这时小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待会再说。对了,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因为最近发现都爱读小说,才比较常和你聊天。」



「反应真不错。」



大约十天前她也听过同样的话。曾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又再度复苏,她的耳根子一阵发烫。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摊散会之后,他的「待会再说」来了。



「我们回家的路线一样吧?要一起回去吗?」



店门外他如此邀约,又有人出声揶揄。前阵子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条路线上,又都是一个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问她。



「基本上,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觉。」



搭上不同路线的电车,与一起离开宴会的同事们道别后,他开始说明。



「况且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里无论对象是谁都刻意保持独特的距离感吧。



「因为公司的人际关系若太过深入就很麻烦。增加人脉的方式有很多,至于我,是在人脉既广又浅的情况下,工作起来才会如鱼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方便归方便,却难以捉摸。说白一点,就是若即若离。没有人特别讨厌我,但也不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可以倾听所有人的烦恼,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这样子既是常态又理所当然,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这样子简直就像空气呢。」



「我想大家应该不是这样形容你吧。」



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将自己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不由得出言缓颊,但也被他驳回。



「没关系啦,觉得我很方便的话,大家也会在我还很方便的时候看重我啊。若即若离反而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树立敌人。」



他的语调太过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



再多为自己着想也没关系吧?



「那么,如果这样的家伙忽然不再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周遭的人一定很难适应吧。尤其对象又是女性的话。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很有默契地想『那家伙现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没有恶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辈调侃「很难得」。



「这样一来,大家必然也会对我不保持距离的对象感兴趣。遇到这种情形,女生通常不会很开心吧。」



「……嗯,的确是呢。」



被充满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观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等同被人在心里评头论足一样。



——咦?等一下。



会造成这种情形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



「尤其你又身兼特别的副业,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为了不让大家的好奇心延烧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因为瞬间造成话题后,大家很快就会腻了。」



「这会造成语题吗?」



「毕竟我进公司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义务参加的酒会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惊。加上我又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出席,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她以为他只是不常出席饮酒会,未料他回绝得这么彻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参加成员也很喜欢八卦。也许马上会被人揶揄调侃,但大家很快就会腻了。我这边我会虚与委蛇一番,你那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当然没问题……但为什么要特意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创造出就算和你攀谈,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环境。」



「……你这种理由听起来……」



她支吾其词后,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制造这种环境后,至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吧。之后我会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吗?



她的心情略微动摇后,电车正巧驶进熟悉的月台,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车的车门走去,忽然身后出现一股轻微的阻力。回过头后——



「舍不得走吗?」



在公司里绝不会显露的恶作剧笑容。接着他放开拉着她上衣下摆的手。



就这样,她在人潮的推挤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兴致。真难得那家伙会——这个话题议论纷纷一阵子后,旋即戛然而止。



在众人心目中,「方便空气」的他与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两个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这个话题在开始时就被戳破,所以没有足够的续航力成为长期的闲聊主题。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清楚,应该正在交往吧?就算偶尔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会自己结束话题。久而久之自然成形这样的氛围。



旁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他难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开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适应。



对知道他的企图的她而言,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令她啧啧称奇。



由于他说了要她自己看着办,不露声色地让旁人适应这种情况也是她的责任。只要声称他们只是因为看书合得来,他也会配合她这么回答吧。



然而,事实却迟迟没有跟上这个说法。两人经常趁着休假跑到办公区游玩,下班之后也曾一起吃饭,更因为玩得开心,次数逐渐增加。不过,一旦论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决心的那一步。



「你那种奇妙的警戒心到底从何而来啊?」



坐在两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鱼很美味的料亭里,他这么问道。



「我没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关系。可是,一直主动出击多少有点累了,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因为我至今从未这么受欢迎啊……这也是她有些畏缩的原因之一。



「跟你见面很开心,我也不是不曾想过我们这样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过,那我们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虑到跨出下一步,我心里就会浮现一个问题。」



「快点告诉我吧。」



茌他佯装正经的帮腔催促下,那天,她终于吐出了心头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欢的作家,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吗?」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吗?



她一直隐隐觉得,一旦提问,他就会恢复理智。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瞬间都是不理性的,也因为不理性,才会产生许多错觉。



所以,她认为自己是作家这项因素,绝对具有让对方产生错觉的影响力。



原来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为害怕他会恢复理智。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后悔的浪潮一闪而逝地掠过心头、



他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最后开口。



「这算是你的附带条件吧?」



「……咦?附带?」



「没错。你是作家这一点,只是你的附带条件。」



见到发展出乎预料,她偏着脑袋——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而我的附带条件,就是我是你的读者这一点。如果说,去掉附带条件后,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么意思?」



「也就是同样的问题我也能丢回给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碰巧是你的读者,你还会对我感兴趣吗?」



这出人意表的侧面攻击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角色。」



「可是,邢并不是将我视为异性对我感兴趣吧。就算真的有点在意,决定性的关键还是顶楼那件事吧。」



明显哭遇的双眼,随后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当时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书,情况又会如何?」



经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她瑟缩了。——这个嘛……



啊啊,原来他喜欢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个当下,作为异性,她会彻底对他失去兴趣。因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顶楼上,他拿出来的书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牵动了他的情感、甚至让他泪眼涟涟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会自动自发远离他,也不会兴奋雀跃地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副业。



面对一个看了他人写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做得出主动表明自己也是作家这种跟着沾光的举动呢。



如果当时他不是把自己的书拿出来,她也许会向他人坦承,但唯独对他,她决计不会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带条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吧。话说回来——」



他继续追根究柢。



「你会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只有两种吧。一种是对阅读全然没有兴趣,另一种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说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对方没有包括小说在内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为想谈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吧。」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不行吗?



如果喜欢的男人也喜欢阅读,最喜欢的作家却不是自己,她绝无法忍受。



这么说来——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点,是命运吗?



「……你对我……」



「对我来说,在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不过——接着他用了转折。



「我现在并不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答案。我不想问一个喝醉的人。」



是吗?那么——



就由她来问吧。



「如果我再也写不出东西呢?」



「至今你所创作的小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特别的。所以,不会因此就对写出了我喜欢的故事的你失去兴趣。」



你干脆转行当作家杀手吧。意识蒙胧间她似乎这么呢喃。



尔后不久,事实迎头赶上周遭众人的认知。



交往大约五年后,突破三十大关。期间她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其一,成为职业作家。



能在时机到来时做出选择,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响。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综合职的女孩子(注:日本企业中需要独立下判断的职务,日后通常也能升为管理职),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辛苦吧。如果拥有特殊技能,那倒另当别论,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证照吧。论及现状,身为作家的你拥有不错的评价,工作也稳定;如果当个上班族,你就只是随时都能替撤换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面对自己的女朋友,亏他能说得如此针针见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业界的状况,只能客观分析事实。要将劳力继续留在公司里苟延残喘,还是留给作家生涯,必须由你自己判断。」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后,她反而下定决心。



和他不一样,她从未致力于成为公司觉得「方便」的人才。她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就是中规中矩。几乎没有女性员工是一般职又做到退休年龄,她也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特例。



既然如此,趁读者反应不错的时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稳定,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养得起自己。



当初她辞职时,听说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准备和他结婚。



「现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觉得我很可怜,以为我们分手了。」



他乐在其中地说。看来不打算主动澄清误会。



至于她,则专心一意地埋头工作。想写就写这种环境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还活着吗?」



假日主要是他来找她。与其说是来玩,更像是前来救灾。她从未在午后他过来时,就已经起床。



「一辞掉工作,你就变成夜猫子呢。之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晚上写作吗?」



「白天要上班的话,我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写作吧,假日要和你见面啊。不过,我的确晚上写作的速度比较快。」



「看来你这周很忙碌喔。」



判断基准是房间的杂乱程度。工作一忙,她就会疏于整理房间。



每次他一来就开始打扫房间,身为一家之主,她当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亏如此,房间的状态勉强还能停留在社会人士的及格边缘。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领悟到了,让你在最低限度下过着健康又有文化水准的生活就是我的义务。不过……」



他边打包垃圾边皱起脸。



「你的三餐应该再正常一点吧。从垃圾就看得出来,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喔,这样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总会长篇大论地说教。



「真希望偶尔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超市的塑胶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结束救灾行动后开始煮饭。虽不至于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爱干净,会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说,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厨艺还是略逊他一筹。差别似乎就在于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这就像做理科实验一样,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调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热传导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饭步骤等等。」



「一股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吧。」



离开之前,他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改善饮食生活。当下她答应时,绝非撒谎。她也经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没有付诸实行。



最后他大概认定说了也没用,开始下班后无预警地顺路过来,在她房里煮两人份的饭菜,一起用餐之后再回家。



「我简直就像在照顾棘手动物的饲育员呢。」



对他这句评语,她一句也没有反驳,只能膜拜他。



这样的交往模式持续三年后,她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



「这样子实在太没有效率了,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毫无气势可言地建议后,他们结婚了。考虑到彼此的时间,婚礼也不得不作罢。



「我在公司跟大家说我结婚后,他们都吓一大跳呢,纷纷问我『你们不是分手了?』」



依然显得乐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说明原委。



结婚之后,备受宠爱的夫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偶尔深夜她面对着电脑,丈夫走进工作室后,会轻拍她的肩膀。感觉他轻轻地放下了某样东西,于是她看向肩膀,上头放着个别包装的饼干。



「季节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尝尝吗?」



转过头,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正巧这时她也累得无法再集中精神,决定顺势歇一会儿。



丈夫打开电视后,她十分想看的节目恰巧开始播放。明明之前她还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却彻底忘了。



他的无微不至简直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我真的有点太娇生惯养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欢作家的老公耶,这算溺爱吧。」



可以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种话,这点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单方面地有所收获。你没有任何不满吗?我可不希望你压抑太久突然爆发喔。」



「真失礼,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再三隐忍,再借此数落你的男人吗?」



见自己惹他不高兴,她连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满或要求,我都会确实地告诉你啊。所以我们偶尔也会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来,以前也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吧。」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在让步。」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会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说的话——丈夫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得到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与最喜欢的作家互相影响彼此,这种人生,并不是许愿就会成真的事吧。实际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这对爱看书的人而言是种无上的快乐,但你大概无法明白吧。因为你是写作的人。」



「我反而还常常从你那里得到灵感或建议,我得到的好处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饼干,是季节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饼。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让你溺爱吧。」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连绵不断地持续,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早上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出门上班的气息。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一边沉浸在他的贴心里,一边又坠入浅浅的梦乡。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电话铃声强行终止了舒适宜人的酣睡时光。



她一跃而起,时间的指针还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间都关门歇业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电话。



不过,就算猜想是紧急事态,也从未真的发生过。拿起话筒后,大多是推销电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喂。」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接电话的语气十分冷漠。



电话另一头不是推销人员特有的谄媚声,口吻听来既冷静又匆忙。



对方报上了某间医院的名字后,表明来意。



您的先生出了车祸,请尽快赶到这里。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剥夺了大半。



立即补上的反应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经。记下医院的地址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换掉睡衣,仅将钱包和手机塞进平时惯用的提包里,拿起车钥匙——不、不行。在这种状态下开车的话,会轮到自己出车祸。



得搭计程车才行。要半路拦截或事先叫车呢?迟疑了一秒后,她选择确实性。平日她的运气不太好,成为作家和与丈夫邂逅这两件事就耗掉所有好运。



她用手机致电给平时常找的计程车工会。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电话号码,对方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听见对方询问发车时间,她几近悲鸣地厉喊:



「现在马上!」



她在公寓的玄关门廊等着计程车到来。



医院说现在正进行手术。



伤势很单纯,但出血严重。



拜托、拜托,谁都可以——快点救救他!



令人惊跳的喇叭声恶意十足地划破空气。



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厢形车让引擎空转,威吓着准备过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优先权般,从吓得停下脚步的行人面前呼啸而过。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隔着挡风玻璃张大双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张嘴脸丑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这样的人——



姑且不论红绿灯和斑马线,在这种连对向车道也没有的住宅区小巷子里,却因为体积最大而自以为了不起、威吓行人,这种笨蛋最好在某处撞到别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个不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该是他,应该是你出车祸才对呀——瞬间黑暗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既绅士又温柔的喇叭声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后响起。转身之后,是颜色十分熟悉的计程车。司机轻轻点头寒暄,打开车门。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比车辆这种机器更适合套用这句话了。几乎要撞上人驰骋而过的黑色厢形车,与轻轻按下其实可以发出偌大声响的喇叭的这辆计程车。



告知目的地后,她补充说:



「请在不会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司机建议走高速公路。为了达到以上两个目的,这是最妥当的提议。



就在差几公尺,跳表上的车资要跳到一万圆的时候,计程车驶进医院的下车处。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开车门的瞬间跌出车外。双脚虚弱无力。她稳住双脚,走向柜台。



报上名字后,她立即被带到手术室前,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红色告示灯。——她一直以为这种场景只存在虚构的世界里。



她现在才惊觉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么幸运。因为至今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幸连,现在才会遭到天谴吗?



在带着医院风格的合成皮革沙发坐下后,她再也站不起来。



附近有公共电话。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间打电话联络丈夫的老家,理智上虽然清楚,她的腰却仿佛生根般抬不起来;



首先,她不晓得电话号码。无论是自家电话还是手机,她都将记录电话号码一事交给储存功能。尽管手机里存有号码,她却不晓得能不能在手术室前开机。可以不通话仅是浏览电话簿吗?还是开机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飞机时请关闭电源、这辆车禁止通话、请勿在医院等地点使用手机——至今她都无条件地遵守这些规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条件下遵守,开机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开机。只怕一丁点意外都会影响到他的手术。话虽如此,她也无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机的大厅。要她现在离开这里,根本办不到。



手机普及之后,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义地使用手机。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记忆电话号码」的能力退化了。她记得住的号码只有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手机普及之前,这种时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钱包和笔记本。如今则是钱包和手机。今天她也习惯性地带钱包和手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是笔记本,打开之后联络方式一目了然。紧急事态时最可靠的居然是传统的纸和笔。



现在以手机普及为前提的社会公共建设还不完善呢,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小时候根本没有手机,对现今的孩子而言,手机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差别只在于他们几岁开始拥有。



某项技术尚不存在的世代,与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世代互相交错。将来如果她对孩子或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喔。」届时她究竟得列举出多少种呢?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手机,做什么都很方便,但爸爸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却坐在手术室前动弹不得。



她试着在心里喃喃说出这段话,紧接着,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往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的打击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不要……」



她挤出声音甩开这个想法。姑且不论好坏,作家这种生物的想像力都异常丰富。当她的想像力卯足劲往坏处想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



现下她终于体会到了。



亮着手术中的灯光忽然暗下。



对开门扉往两旁开启。



倘若是戏剧,此刻家属会冲向走出来的医生。但她没有冲出去。



脖子的骨头发出了叽叽的吱呀声响。直到穿着手术袍的医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抬起头。关节仿佛生锈般,身体无法灵活动作。如果是合叶铰链,至少还能加点润滑油。



她口干舌燥,发不出来声音。



医生与她四目相接后,心领神会地颔首。



「手术平安结束了。」



躺在担架上的他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不发一语地冲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这样跟着担架前往病房,护士却叫住她。



「关于手术,有事要先向您说明。」



担架撇下她继续前进,而产生一种两人被拆散的错觉。



「手术前照电脑断层时,我们在胰脏发现肿瘤。」



她顿觉脚下的世界瓦解了。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



为什么——车祸后的手术明明平安结束了,为什么她还得听这段话不可。她明明是因为出了车祸才赶来,不是为了听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住——无论是身体、表情、声音,还是心。



她因工作调查过胰脏。胰脏是非常复杂的内脏器官,如果是恶性肿瘤,通常发现时就已经回天乏术。



医生像在等她回应般,默不作声。



数天前与他交谈的内容在脑海复苏。当时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构思。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