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1



6/8 [TUE] PM 04：03



【6月8日（星期二）下午4点3分】



有好些日子没穿上制服的智久，感觉到这身制服的格格不入，却又同时有一股怀念的感受。



「去冈山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刻意提升自己的意志力。这时的智久，只把这一趟冈山之行当成是自己和好朋友一起去外县市逛逛，认知只到这种程度而已。就好像朋友邀约他说「咱们去玩玩吧」，而他也随口回答「喔，好吧」。



走出大厦的大厅时，智久看到前方停了两辆脚踏车，一辆是母亲的买菜车，另一辆是粉红色的小型脚踏车，是修一和友香骑来的。



智久自己的脚踏车，如今还停在学校的停车棚里，因为当他听到父亲的死讯后，便直接从学校搭计程车去医院，所以脚踏车没有骑走。



智久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三个人该怎么分乘这两辆脚踏车。看到智久站在脚踏车前如此犹豫，修一于是用眼神向他示意。



——你去骑友香那一辆吧。



智久点点头，跨上了友香的脚踏车。



「我来骑，友香就坐在后面吧。」



友香于是把飘逸的裙子夹在大腿内侧，侧坐在后方的载台上。她用双手环抱住智久的身体，把脸颊贴在智久的背上。



「我要去广岛车站，请小心驾驶喔，司机先生。」



「了解！」



于是3人出发，一同前往广岛车站。



周遭的景象和平日大不相同，马路上到处都在塞车。从路旁瞄到平行的国道2号线高速公路，也同样是严重塞车。



到处都响起尖锐刺耳的警车和救护车警笛声。政府明明宣布『国道2号线禁止一般车辆驶入，只有载着高中生的汽车能够使用公路』，却还是塞得动弹不得——



发生悲惨死亡意外事故的山阳新干线广岛车站，工作人员正加紧清理遗体和尸块，用水冲洗轨道和车体上的血迹，打算尽快让列车恢复行驶。



但是，舆论就难以打发了。毕竟事故发生当时，电视台正在实况转播，全国都看到了当时的惨况。



——五个年轻的生命才刚刚逝去，却又急着要让新干线恢复行驶？为什么高中生非得要从广岛移动到冈山不可呢？难道政府把那个愚蠢的游戏当真了吗？



——政府在想什么啊！新干线别再开啦。发生了那么悲惨的事故，还硬是要让列车复驶，真是没血没泪，这个政府的官员们都是冷血动物，毫无人性可言。



结果，JR西日本公司决定，山阳新干线暂时停驶，视状况再做后续决定。



另一方面，害怕【国王游戏】的人们，和认定【国王游戏】是一场不好笑的恶作剧的人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一定要尽快赶到冈山！



——别相信那种毫无根据的事，蠢毙了！居然还因此封闭国道高速公路，害我们承受这么大的损失。



——不要妨碍我们！



——是你们在妨碍大家吧！



双方都各持己见，毫不退让，口角逐渐升温。



在广岛车站前的喷水池广场上，两派人马开始咒骂斗殴起来，简直就像是暴动，广岛县警察也因此而赶往现场。



当然，也有些人决定避开冲突。那些人在广岛车站搭上JR山阳本线或吴线、艺备线电车，想用转车的方式前往冈山县。可是，在极度混乱的状况下，有些既定路线的电车早已停驶，想走也走不了。



两辆脚踏车抵达了广岛车站前的邮局旁，紧急刹车停了下来。不知道早先发生什么事的三个人，看到站前一片混乱的模样，都惊愕地愣在当场。



「发生什么事了？——打群架吗？」智久说道。



「广岛东洋鲤鱼队的球迷，今天怎么这么热情？」修一还是不改他爱开玩笑的口吻。



3人下了脚踏车，一边对喷水池广场周遭提高警觉，一边朝车站走去。



虽然现场已经有许多警察，数量却仍不足以压制这场骚动。



修一握起拳头，把关节弄得喀喀作响，智久赶紧伸长手臂拉住他。



「你不要跑去跟人家瞎搅和喔。」



「我是逗着好玩的啦。」



在打群架的人群之中，不时冒出人们的怒吼。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好像很有趣呢！来啊！看我宰了你！」



就在3人前方大约5公尺处，有个男人双手撑在膝盖上，背部剧烈地起伏喘息着。他的鼻子流出大量的鲜血，脚边则横躺着一位年轻女性。



他们大概是想要制止打群架的学生吧。



那男人拉开嗓门大喊：



「住手！你们这些混蛋！不怕被记过停学啊！」



照这样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老师吧。可是，却没有人听他的话。



智久说完「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之后，就避开斗殴中的喷水池广场，绕到车站里头去了。



过了10分钟，智久回到两人身旁，右脸颊肿了起来。



「我看到车站里的班车资讯荧幕了，上头写着新干线和一般电车都暂停行驶，要视情况再决定是否复驶，好像是新干线铁轨上发生了意外事故。还有……我莫名其妙就被打了，那个打我的人还骂我，说我干了什么好事之类的！」



「你、没事吧？——嗳，现在怎么办？」友香用手揉着智久的脸颊，然后往脚踏车的方向望去。



「不可能骑脚踏车去冈山啦——搭巴士吗？还是搭飞机呢？真伤脑筋。」



智久也停下脚步，望着脚踏车。



修一看了看这两人脸上的表情，突然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咱们开车去吧。」



「嗄？」智久和友香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



「我记得你家里有一辆很高级的LEXUS，而且是售价超过l000万元的LS，对吧？」



「车子是有……可是我没有驾照啊！」



「可是我有啊。」



修一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驾照，炫耀似地拿给两人看。



【轻型机车驾照】



智久和友香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修一是说真的还是闹着玩的？看他那副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意思是说，他是真的想要开车吗？



一般来说，驾照上的照片，通常都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是修一那张轻型机车驾照的照片中，却只看到他嘻皮笑脸的模样。大概是刚考上驾照，所以拍照时非常开心吧。



「汽车和轻型机车是两码子事！」智久一把将驾照抢了过来。



就像玩具被人拿走的小孩一样，修一嘟着嘴瞪着智久。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开开看那种高级的轿车嘛。」



——很想开开看？你几岁啦？跟这种蠢蛋对话，还真的很累人呢。



修一这种个性，一定有很多人觉得他很烦吧。他就是那种要不就是很讨人喜欢、要不就是很惹人厌的类型。幸好，智久很欣赏修一这个朋友，他那天真的模样，的确带来许多快乐，交到这种朋友，也不会让人觉得后悔。修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直接而单纯地表达自我吧。



至少，跟他在一起，绝对不会无聊。



据修一说，在拍驾照用的大头照时，拍照的监理所职员跟他提醒过很多遍「你笑出来了，要重拍一次」，可是他还是坚持「要有笑脸才好看」，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刚才拿出驾照来跟两人炫耀的时候，修一所露出的笑容，就跟驾照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智久像是母亲在斥责小孩似地骂道：



「不准开车！哪有蠢蛋会拿着轻型机车驾照来开大车啊！」



「可是——50cc的MONKEY没办法三贴载人啊！」



修一还不死心。这时，广岛车站的车站大楼外设置的大型荧幕秀出了即时新闻跑马灯。



【8日下午3点左右，山阳高速公路上行路段，在尾道交流道附近，发生数辆汽车追撞的意外事故。开车的是18岁的男性，没有驾照，因为操作方向盘失误，导致车祸发生。同车的四名男女全部当场死亡。】



——要是修一看到这则新闻，那就糟了……他铁定会说「真的有人无照驾驶呢！」，即使看到了同样是高中生的家伙因为无照驾驶而车祸身亡，他也会厚颜无耻地打包票说：「我来开绝对没问题！」



智久为了不让修一看见大型荧幕，于是赶紧挡在修一面前，可是，却迟了一步，只见修一露出了赖皮的笑容。



「我已经看到啦。还是有高中生自己开车去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们发生车祸，全都撞死啦！你不想发生悲惨的事故吧？」



「就跟你说了，我没问题嘛。」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当两人争执不下时，车站的大型荧幕又开始显示下一则新闻字幕。



【今天中午时分，濑户内海打捞到了一男一女、疑似高中生的遗体。男性死者颈部有锯子切割的伤痕，极可能是致命伤。女性死者的死因为溺毙。警方目前正在深入调查中，不排除是卷入某种事件，或是分手谈判不成，演变为情杀事件。】



一位少女皱起眉头，看着播报新闻的网站。她把新闻的内容一字一句记录下来，然后拿着手机开始搜寻数据。



——我想知道这两名高中生的姓名。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力量，正在侵蚀着人类。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少女快速地用手指按着手机的按键，脸上浮现意义不明的微笑。她的嘴唇像是波浪一样微微地抖动着。那是风暴来临前的波浪，随着时间过去，波浪将会越来越大，把遗留在沙滩上的海藻和垃圾全都卷入海中，将沙滩恢复成原本应有的美丽面貌。



少女对着自己的手背，吻了上去。这不是在吻她自己，而是要传递给某个人的、深情的一吻。



——我是我，我是你，你是我。当两条线结合成一条线时，线就会变粗……



「萤！你看到新闻没有？……你、你在干什么啊？」



母亲推开门，走进房间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无论如何都不要走进我的房间』！我这么说，都是为了妈好呀！」



母亲浑身颤抖着，勉强吐出几个字：



「那、那是……」



「生命的奥秘真的很令人惊讶，对吧？妈。」



母亲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崩溃地哭了起来。在少女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从猫的体内取出的内脏。



——这孩子，从那天起，就好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一样……



「萤，说不定你当时死了还比较好。」



「怎么可以对女儿说这种话呢——虽然是这样的身体，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把我生下来啊。现在的我，觉得很幸福呢。」



这是她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少女和母亲最后一次交谈。



【6月8日（星期二）下午4点36分】



为了弭平打群架的混乱，陆上自卫队赶往广岛车站。在站前圆环那里，停着四辆窗户贴着黑色反光纸的囚犯押运车。



自卫队的队员将闹事的人一一逮捕，送上了囚犯押运车。



——这也太反应过度了吧。



看到这幕景象，智久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相反的，修一却看得目不转睛，眼中闪耀着光芒。



——难得见到这种景象呢。以前只有在电视播出的纪录片「警察24小时」看过这样的镇暴部队呢。



「好过瘾啊！越来越有趣了！智久，我们去开车啦！」



修一的浮躁心情已经被拉升到最高点。



「你怎么还在说这个？你这家伙……要是被警察逮到，你最宝贵的驾照就会被吊销喔。说不定还会把你关进监狱。」



智久把修一的驾照拗弯，准备对折成两半。



「哇啊！住手！我好不容易才考到的耶！」修一这下子终于感到慌张了。



两人争执着「还给我！」、「才不还你！」的模样，就像是小猫在嬉闹一样。智久把修一的驾照高高举起，不让他拾到，同时，想起了白己刚才说过的话。



「关进监狱！」



——那些没办法自主行动的人……好比说被收容在少年观护所里的人，他们又该怎么办？



智久把驾照还给修一，然后眯着眼睛注视那些囚犯押运车。他的眼神中隐含着憎恨。



——那家伙！杀了老爸的那小子，现在人在哪里？



从智久的表情瞥见异样气氛的修一，颓丧地垂下肩膀，这么说道：



「你的表情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可怕——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因为我一直无理取闹的关系吗？那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我开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不是修一的错……」



这时，智久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智久，你现在在哪里？』



「……在广岛车站，和友香、修一在一起。」



『你正要前往冈山是吗？抱歉，没有早点跟你联络，因为我工作很忙，一时抽不出空打电话。』



「我知道妈工作很忙，毕竟工作第一嘛！——即使是发生了这种不寻常的事件……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我吗？」



『就是担心才会打电话给你啊。』



「打电话？都已经这么晚了才打——我现在在广岛车站，你要来接我吗？我打算开爸的车去冈山县。」



『开你爸的车？别说这种傻话！智久才不是那种会乱来的孩子呢！你说修一跟你在一起，对吧？一定是修一怂恿你这么做的吧？修一那小鬼，听别的家长说，他不是什么好孩子，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别跟那种人交朋友！』



「别相信那些人胡说八道！你又有多了解修一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了解，还敢说这种话！决定开车去的人是我！——我要去旅行，这是寻找自我的旅行。我想要问你，你——算、算了，等我回来之后，再慢慢跟你说吧。拜拜。」



『等一下！』



智久径自挂断了电话，一转头，就看到修一和友香两人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是伯母打来的吧？没问题吧？」修一提心吊胆地问道。



「嗯嗯。」



刚才那些话，是想要试探一下，看母亲会不会因为担心，而亲自来车站接自己。虽然这种做法很孩子气，但是，既单纯又直接，也没什么不好。



——真的会担心我的话，就到冈山去找我吧。



虽然一方面希望母亲能够多给一些自由，但另一方面却又希望母亲会因此担心。两种心情是互相矛盾的。



——这是青春期的叛逆吗？



体验青春期的叛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每个人都会经历那一段时光，然后成长为大人。从依赖转为独立，还有，寻找自己的定位。



智久跨上了脚踏车，对修一和友香说：「到我家去吧。」



「出发吧！请小心驾驶喔，司机先生。」



从广岛市区到县境的冈山县笠冈市，还有120公里之远。



脚踏车骑了20分钟之后，回到智久居住的高层公寓大厦门口。智久快步跑向电梯。



走进寂静异常、像是开了冷气一样凉爽的父亲书房内，智久拉开抽屉取出汽车钥匙，对着书桌默默地辩解。



——要是爸还活着的话，会对我说什么呢？一定会和妈一样，大发脾气、想要阻止我吧。「你自己开车？别傻了！爸开车载你去！」——说不定爸会这么说呢。



为了确认时间，智久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母亲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可是，智久已经不打算回头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储蓄的所有现金都装进钱包里。



「我要出门了！」



在玄关前丢下这句话之后，智久跑出了自己的家。



在搭电梯的时候，电梯突然停在4楼，一名面色凝重的女性走了进来。年纪大概有40岁吧？肩膀上还背了一个大大的皮包。



女人好像有话想对智久说，可是却没说出口，又低下了头。



若有所思的神情、还有那一大包像是行李的东西，不禁让智久联想到——



智久忍不住好奇，询问说：



「您——您的孩子是高中生吗？」



「……嗯，我儿子在念高中。」



「我现在正要赶去冈山——那个……您相信吗？……那个【国王游戏】？」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说得也是。」



电梯抵达1楼，门自动开启。



「我还有朋友在等我，失陪了。」智久行了一个礼，先一步跨出了电梯。



「请等一下！关于令尊的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迟迟没有向你们家人致歉。当初你父亲来找我时，我一口就回绝了他的提议。你父亲不断地挨家挨户恳求说『应该要补偿他们』，说真的，当时让我觉得很烦。那么真诚地恳求他人……而我却拒绝他的提议，心里真的觉得很郁闷。」



她难过地低下头来。智久伸手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您想说什么呢？」



「我们都太疏远了，应该多跟别人来往才对。这是我从令尊那里学到的道理。虽然现在说这个无济于事，但是，我学会了人们要互相帮助。很久以前，这附近有个老爷爷，会挥拳教训做坏事的孩子。现在的社会上，已经没有这样的老爷爷，也没有老师敢管教学生了。现在体罚变成禁忌，只要稍微严厉一点，就会被冠上教育失当的大帽子，衍生出许多问题。



真是感伤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智久，我希望你能变成一个可以打动人心的大人物。现在这个时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和我的儿子，都从智久你的父亲那里学到了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心里对他有说不完的感谢。」



「希望您的儿子能够安全抵达冈山。他已经到了吗？」



「他已经到了。」



「方不方便……把您儿子的姓名告诉我？我想跟他交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踌躇。不过没多久，她就抬起头来，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叫和田直人。智久，你也快点去冈山县吧。」



智久点点头，露出微笑，放开了挡住电梯门的手，走向公寓大厦的大厅。



那个女人依旧站在电梯里。在电梯门缓缓关上时，她从门缝望着智久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



「直人……为了帮助跌落月台的同学——被新干线撞死了。这些东西，不是要拿给他的。我为我儿子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可是，身为母亲……却是无限的感伤啊！」



在电梯中的她，就这么放声哭了起来。



当电视正在实况转播时，她在厨房里看着电视，想要把手伸进电视里，大喊着「直人、快逃啊」，可是……最后她的儿子还是被新干线辗毙了。



那幅光景深深烙印在她的眼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为了拯救那些身陷危险的人，宁可牺牲自己，这算是有尊严的死法吗？或者，是毫无意义的死法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这是最有尊严的死法。因为，不这样说服自己，将无法接受自己儿子已死的事实。



——智久，你可不要让你的母亲悲伤难过啊！对父母来说，孩子是最珍贵的宝物。就算是有尊严地死去，就算是为了救助他人、勇敢采取行动、令人骄傲地死去——都不是父母亲所乐意见到的。就算孩子的死，能够拯救这个世界，当父母的也难以接受。



即使把全世界所有人的性命，和自己儿子的性命，放在天枰上……父母亲也一定会选择自己孩子的性命。



「身为母亲，就是这么回事——我此刻的心境就是这么复杂啊。」



【6月8日（星期二）下午5点4分】



智久走出大厅，修一和友香都在外头等着。智久把钥匙卡扔向修一。



「拜托你啰，修一！」



「放心交给我吧！——你怎么一脸凝重啊？」



「是有一点心事啦。好啦，走吧。——对了，等我们到了冈山，要记得去找一个叫和田直人的高中生。」



三个人坐进车里，修一坐在驾驶座上，智久坐在副驾驶座，友香则是坐在后座。



「高级车的内装果然不同凡响啊，不愧是1500万元的名车！充满了高级的质感！好啦，钥匙呢？把车钥匙给我吧。」修一这么说道，把手伸向智久。



「钥匙刚才不是给你了吗？这辆车用的是钥匙卡。」



「……我、我是开玩笑的啦，这我当然知道啦——钥匙卡要插在哪里啊？」



修一在方向盘周边东摸西摸，想要找插卡的位置。



「钥匙卡的插入口在哪里？我没找到插钥匙卡的地方啊。」



「……钥匙卡不用插，只要你随身带着钥匙卡，就能发动引擎啦。方向盘左边有个圆圆的按钮对吧，你先踩住刹车，然后按那个按钮。」



「我是开玩笑的，这我当然知道啦。我只是故意装傻而已。」



修一按下按钮，原本位于后方的驾驶座开始往前移动，方向盘也调整到适合他掌握的位置。



「好厉害！方向盘和驾驶座会自己动耶。」



修一忍不住惊呼出声。



「可是，引擎没有发动啊。我没听到引擎声。」



「引擎已经发动啦，这是油电混合车，现在是电力驱动模式，所以没有声音。」



「我是开玩笑的，只是想试探一下你懂不懂罢了！你还当真啊——咦？手刹车在哪？」



「这是全自动的，只要你踩下油门，自动会解除手刹车。你一停车，又会自动锁上手刹车。」



「我知道这样一直说很烦人，但是，我真的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对汽车可是了如指掌耶，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只是要试探你知不知道罢了。」



「……你累不累啊？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又不会笑你。」



「智久，抱歉啦，我不懂还故意装懂，因为我爱面子嘛。对了，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无所不知先生。」



「请问领航员，冈山在哪个方向啊？」



智久和友香同时大声吼道：



「右边！」



「因为我是个热爱家乡的人，没离开过家乡，地理成绩又不好……」



智久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这跟地理无关吧……」然后抓抓头发，像是要抢过方向盘似的，一把抓住修一面前的方向盘。



「听好了，修一。到冈山怎么开，卫星导航会告诉你路线。快要撞上前方车辆时，车子会自动刹车。如果你偏离车道，压到白线，方向盘会用震动来警告你。如果方向盘打得太猛，导致车身侧滑，电子控制系统就会自动调整车体的姿态。



——这辆车会保护我们！可是，毕竟还是有限度的。你开车一定要小心，有不懂的地方就立刻问我，知道吗！」



「知道啦。我已经不想当什么无所不知先生了——这辆车会保护我们啊？虽然说，硬要借车的我没什么发言权，不过，这是你爸的车对吧？——我觉得听起来就好像『你爸会保护我们』一样呢。」



「……别说傻话了。」智久脸上浮现出有点困扰、也有点哀伤的神情。



「呵呵呵，总算让我扳回一城啦。难得看到你会这么困扰呢。我们这就出发去冈山吧，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啊——对了，这辆车马力很强，油门要轻轻地踩……」



说时迟那时快，修一已经全力踩下了油门。



「笨蛋！快刹车！」



智久大叫。车子突然叽的一声，速度慢了下来。



「这不是50cc的轻型机车，不要一次踩到底！这辆车有将近400匹马力耶！有哪个笨蛋会这样猛踩油门啊！」



「就坐在你旁边啊！我先打预防针嘛！」



「这是常识吧！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常识？当我们决定要开车去的时候，就已经跳脱常识的规范啦！还有，骂别人傻瓜的人才是傻瓜！」



友香突然用手指着前方，大叫道：



「你们两个别吵了，看前面！墙壁！墙壁！」



就在几公尺不远处，水泥墙快速接近，眼看就快要撞上了。



「呀啊啊啊——！要撞上啦！」友香尖叫着，紧闭住眼睛。



墙壁还在不断靠近。



修一赶忙握紧方向盘，使劲地打向侧面，然后用力踩下刹车踏板。「叽——」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后，车体略微侧滑一下，在墙壁前方勉强停住了。



「好险。」松懈下来的修一，双手离开了方向盘，把身体靠向椅背，双腿则是放松伸直。



掌心冒出的汗水，把整个手都弄湿了。



「我只是想试试看这辆车的性能罢了，不过这辆车还真聪明，在我踩刹车之前，它已经先启动刹车了，不愧是高级车呢。」



侦测到过度接近障碍物的微波雷达，在车厢内发出警告的声音。



智久把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一把抓住修一的领口。



「我还以为这下死定了呢！害我浑身冒冷汗！」



「对、对不起啦！可是，不骗你，这里最害怕的人是我啊！已经没事了啦！」



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修一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把双手按在智久的肩膀上，把头垂下，就像在模仿耍猴戏的那只「会反省的猴子」，打算嘻皮笑脸蒙混过去。



「你这家伙……装猴子也没用！真是气死人了。」智久没好气地说道。



智久把修一的手拿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真的能够安全地抵达冈山吗？都已经傍晚5点钟了。



智久用威吓的语气这样骂道：



「你比猴子还不如！再让我感觉到你开车有危险，我就马上跟你换位置，由我来开！」



「不要拿我跟猴子比嘛。好歹说我比黑猩猩还不如，这样还比较好一点。」



「这有什么差别。」



——算啦，随他去吧。



再一次，修一小心翼翼地踩下了油门。



【6月8日（星期二）下午5点31分】



一车3人并没有开上高速公路和国道，而是走海岸线的县道，以避免遇到塞车。



修一开车其实比想象中来得安全，理所当然的，遇到红灯要停车，遵守法定速限，变换车道时先打方向灯，跟着路上的车流走，这都不成问题。



大概是刚才陷智久与友香于危险之中，内心有所反省了吧？或者，只是单纯不想跟智久交换座位，所以才乖乖地开车？



就这样开了大约10分钟吧，在一个小小的路口前，被红灯挡住，只好暂时停了下来。



「没想到你开车还满安全的嘛。」



智久看着修一，露出了笑容。



「虽然我的本能要我『用力踩油门』，可是我一直在抗拒，拼命地忍耐着。啊，好想开快车啊。」



「了不起，开始说大话啰——啊、要是碰上警察的话，该怎么办？」



「喔，这个啊——智久、友香，你们把头低下去，不要让外面的人看到。」



「……为什么？」



「因为后面真的有警察。有一辆警车就在后面，我从后照镜看到了。吓得我差点漏尿呢。我最厌恶公权力了……」



智久和友香赶紧压低身子，把头埋进椅背里。



或许是因为紧张吧，修一的背脊和手臂都挺得硬直，活像是还在上驾训班的学员一样。可是，他的双眼眼角下垂，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之前耍宝的精神，一下子全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要再次声明，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公权力、我爸，还有狗……一看到就会吓死。还有，我最讨厌吃的东西是苦瓜，我也受不了那种叽叽喳喳尖叫的辣妹。顺带一提，我最爱的食物是拉面，喜欢的理想女性是像绫濑遥那种清纯型的女孩子。目前正在征求女友，希望有人愿意温柔地收养我。」



「你脑袋坏啦，笨蛋！不要用这种快哭出来的声音自我介绍啦！……你有什么打算？」



「要是被发现，我就加速逃逸。我宝贵的轻型机车驾照不能被吊销啊……」



「冷静一点。」智久拼命想要安慰修一，这时友香插话说道：



「在下一个红绿灯的地方转弯，怎么样？」



下一个红绿灯就在前方200公尺处，是个比较大的路口。



修一说：「我知道了。」并且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可是——后面那辆警车，居然开到了3人乘坐的LEXUS旁边，并排行驶。大概是害怕过度吧，修一不敢再把油门往下踩，反倒减慢了车速。在限速60公里的路上，以30公里的速度慢行。



智久用手指着仪表板上的车速，叫道：



「速度快一点！时速30公里是轻型机车的速限吧？多踩一点油门啊！我现在准许你用力踩油门！」



智久盯着修一的脸，不知道修一的脑筋在想什么，居然转头看着警车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很努力却又哭丧着脸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智久不禁愕然。



修一把驾驶座那边的窗户打开，这么说道：



「天气真不错呢。今天还要值勤，真是辛苦了。我会小心开车，不会发生意外的。」



「这样会越描越黑啦……你白痴啊！比黑猩猩还不如！」



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察，把头转向这一边，用讶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



——糟了！我们身上穿着制服啊！



「修一，快点踩下油门，超过警车！不要跟他们并行！」



仿佛没听到智久的声音似的，修一脸部还是维持着僵硬的表情，并没有踩下油门。



——真没用！刚才的气势到哪去啦！



智久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修一回过神来。既然修一是头脑简单的家伙，那么——



「友香说要帮你介绍女朋友喔！在女子高中念书的清纯女孩喔！是名门大小姐那一型的喔！」



一听到这些话，修一的脸顿时恢复了生气。



智久回头看着后座的友香，用眼神示意，要她劝劝修一。



「有些女孩子正在征求男朋友呢，对吧，友香！」



「啊、嗯嗯……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呢。下次我找她一起出来玩，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约会吧。」



「女子高中？清纯？大小姐？真的吗……」修一又出现了嘻皮笑脸的表情，拉长了鼻子下方的人中。



——好单纯，这家伙未免也太单纯了吧……



智久和友香不禁感到一阵悲哀，同时叹了口气。



在高中入学典礼过后的几个礼拜，3人虽然早已是同班同学，却没有什么交集和情谊，只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而已。



有一天，修一忘了带午餐的便当，所以，当午休时刻其他同学嘻嘻哈哈地吃便当时，修一只能静悄悄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相当落寞。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因为当时修一所释放出的负面能量，几乎让教室的气氛整个黯淡下来了。



于是，友香站了起来，走到修一的桌子旁边，把自己便当盒里的一块炸鸡送给修一吃。看到友香这么做，智久也跟进，把他在学生餐厅买的三明治分一半给修一。



修一一面说「谢谢」，一面吃这份午餐，脸上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转眼间变成了既天真又开心的小孩模样。



——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啊。



当时，智久觉得相当讶异。



隔天的午休时刻，修一亲手做了两个便当，回送给这两位帮助他的同学。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添了八分满的白饭，剩下的两分是焦黑的煎蛋。在白饭上面，还用海苔拼出了【谢谢】的字样。



智久和友香都觉得很困扰，毕竟他们已经有带便当了，不可能吃得下两个便当。而且，上面还有【谢谢】的字样——这是在玩爱妻便当那一套吗？



两人苦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修一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是为了答谢你们昨天的恩情！今天早上我妈教我做的喔。」



但是，两人都有带自己的午餐来学校，实在是吃不下两个便当。修一难道事先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吗？他想不出其他的感谢方法吗？



智久原本想直说：「我吃不完啦！」可是，最后败给了修一的笑脸。既然是人家好心做的，那就不能浪费，于是他夹着煎蛋，吃了一口。



稍微甜了一点。不过，还算好吃。大概是失败了好几次，才终于做出能够入口的成品吧？可是那些失败的煎蛋该怎么办？自己全吃掉了吗？



修一的逻辑似乎很简单，欠了什么就该还什么。吃了别人的便当，就该用便当回报对方。他大概是想用亲手做便当这件事，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意吧。他在做便当的时候，一定很笃定智久和友香会开心地接受回礼吧。



智久吃掉了煎蛋，转头面向修一。



「很好吃呢，谢谢！你叫修一对吧，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好吃是当然的啰。因为我将来想要当厨师啊。」



「真的假的？」



「跟你开玩笑的啦。我将来的梦想——还没仔细想过呢。」



那天，3人围着桌子一起吃便当，从此以后，就成了好朋友。



——虽然修一既单纯又愚蠢，但是他是个很直率的人。只不过是忘了带便当，就陷入情绪低潮，这就是他的性格。只要送他一块炸鸡和半个三明治，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盯着这个人看，就会不知不觉感受到一股幸福的气氛。虽然有时候做事情很胡来，但是在重要时刻，却又会变得无比专注。对智久来说，自己个性中缺乏的特质，居然能在修一的身上找到，也因此两人才能够成为朋友，而且是能当一辈子的朋友。



智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他用和蔼的眼神看着修一，在修一那一侧，则是与他们并行的警车。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让人忘了现在正处于紧张的状况之中。



就在此时，一旁并行的警车突然亮起红色的警示灯，并且启动警笛。



——被发现了吗？我应该对修一说什么才好？「乖乖地束手就擒」？还是「快逃」？如果是朋友——正常来说，应该会劝他「乖乖地束手就擒」吧。毕竟，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就不能让好友犯下越来越多的过错，要适时阻止他错下去，才是朋友的意义所在。



智久看着修一的脸。他还是跟刚才一样，拉长了人中，脸上泛着害羞的红光。



他的脑子里大概还被「大小姐」、「清纯」、「介绍」这几个字眼占据着吧。智久忍不住笑了出来。



——的确很像是你的个性呢。抱歉，要是我没有把钥匙卡给你，你也不必承担这样的罪过……可是，你绝对不会怪罪我，甚至会嘴硬地说「全都是我的错」。一想到这里，就不禁让人难过。



智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拍了修一的大腿一下，然后说道：



「马上就到下一个路口了，快点踩油门逃走吧！怎么能让警察毁了我们的幸福呢！」



修一点点头，踩下了油门。汽车马上加速前进，智久坐直身子，看着被抛在后方的警车。



「好，跟警车拉开距离了，一定逃得掉！在路口那里左转！」



「交给我吧！」



修一高速冲向交叉路口，然后把方向盘朝左方打。



那一瞬间，修一突然大叫道：「嗄？」



智久看向前方，有个骑着脚踏车正在通过斑马线的人，面容僵硬地望着直冲而来的车子。那个男孩子穿着制服，是中学生吗？可是路旁的行人穿越灯号还是红灯状态啊，难道是闯红灯吗？



修一和智久同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