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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火(1 / 2)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灭之



则火势更形猛烈



须覆以兽皮



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һ]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的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领内。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儿。如今虽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将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问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上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即使如此。



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



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



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书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教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



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但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考物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内的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对过世的东家终于有个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注1)。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教大伙儿如此小题大作,着实数百介十分难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以一纸檄文,力陈闲书亦是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晋身文人之林,好让家姓山冈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之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



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这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儿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注2),没任何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便悉数遭到对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



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行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风评倒是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但百介对此依然是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



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罢。



这可说是一种逃避。



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



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



这是个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这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匪类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与哥哥宫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蒙胧之地,这就某层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



这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



小股潜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山猫回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



这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虽然就连丧事也没办,多少教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



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目十文字狸——亦即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以及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部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这场冲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过。



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



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这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这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



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个月,百介便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



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个一脚。虽然即便凑个热闹也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儿见识。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也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点戒心。



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罢。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就忘了这交情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属于另一世界里的人。



到头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这段期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儿,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



这种时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们给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教人给遗忘的失落。



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着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



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只不过……



这段过去既非梦,也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国,助这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把不少事都给忘了。



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所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



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是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的。



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罢。



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



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



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儿。之所以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认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



虽未闻一声钤响,但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二]



在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袜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只能将其请入店内的座敷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教大掌柜为首的众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虽然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颜面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个两、三岁罢,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如此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同时开口道:



“大爷太抬举了。小弟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教贵为武士者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所袭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长樫村兵卫之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个恩人——”



“小弟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



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领内。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之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缄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这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之养子北林义景,亦即曾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弥太——真实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枫夫人之弟——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足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将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在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即使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到头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但这些危机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地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毕竟已找不到藉口继续干涉其内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从头到尾都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小弟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夸示一己的无能,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的近藤,到头来也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教百介觉得自己彷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问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之护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许知道该上何处寻人的东云右近大人,在离开我藩后亦告行方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



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该藩。也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着,再加上着眼于其高强武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却拒绝收受北林藩的俸禄。虽然樫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教右近回心转意。



樫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所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但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注4),后来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是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十分遗憾,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么?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



想不到这回答竟教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帮得上任何忙?”



“噢——”



近藤有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由于事发突然,对樫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樫村的脸孔。



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教人怀念的身影。



因为百介仅见过樫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



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子问道,近藤则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即使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虽然拿王君与一己相较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教在下着实是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却随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所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不过……”



近藤再度压低了嗓门说道:



“在他藩与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小毛头。”



不可张扬的原来是这件事。



总之,外界对此有诸多闲言闲语,近藤说道:



“即使没这些议论,我藩毕竟是个小藩。如今虽有些许金矿可采,对财政的确略有助益。但之前毕竟还是个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饥的穷藩,如今也得致力于主城之重建、扩张金矿开采;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尚待解决,而且每件均须耗费庞大人力财力。由于经验匮乏,光是采矿一事,便教我藩伤透脑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开始延揽工匠、正式采掘。不论能采到多少金矿,财政依旧难有改善。虽不同于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对将来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凭国土荒废,但境况绝称不上富裕。只不过,外界对我藩仍是多所误解。”



“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产?”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细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藏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头来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个数。只是即使如此,眼见诸国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所开出的包括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与此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樫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一前任御老中(注5)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但打那时起,幕府对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



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



——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说过。倘若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这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



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像。



到头来,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



“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樫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樫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恶梦所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问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



“虽然本人从未说清楚,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教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



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樫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个因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确是——”



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所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么?”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将于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但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处,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样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么?



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像该处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着无稽传闻又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



此事——对樫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



只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罢。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乃樫村之妻与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当年,樫村之妻不仅为当时的藩主所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为藩主纳为侧室。但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樫村之妻预测将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



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



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奸情,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



光是想像亲手斩杀一己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腾,就足以教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樫村曾这么说过。



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



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



同时也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



只是他这想法——



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



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打那时起,樫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此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



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像樫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



只是……



也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



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



前来向樫村寻仇的,其实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小弟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是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虽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听樫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罢。总而言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因此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了个尾,将近藤给请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这——”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注6)、鞍马的僧正坊(注7)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注8)?”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这——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注9)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注10)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说道:



“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之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