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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2 / 2)


李斋心想,他说的应该是麒麟能感知到的怨诅。泰麒刚从蓬莱回来时也是如此,浑身的怨诅使得没有一个麒麟能够接近他。如今当然也是一样,因为毫无疑问,泰麒亲手杀害了人。



“台辅真的很乱来。”



李斋已经知道泰麒当初突然失踪,是为了能在冬天救助百姓。也知道了他是如何入宫,在宫中又是如何一路战斗至今的。她也听闻了泰麒种种违反常识的行为。



在他们到的第一座城里,当李斋去探望泰麒时,他显得十分难过。已经听闻一切的李斋也同样悲伤不已。



“李斋,你在生我的气吗?”



泰麒首先问了这句话。李斋微笑着摇头,握住泰麒的手。



“您想必很痛苦吧。”



“李斋,我……”



李斋再次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不知道麒麟的本性。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即使犯下罪行也能帮助戴国的麒麟。若您感到自责,那请您也责备我们这些祈求帮助的戴国臣民。”



“李斋……”



“如果说台辅有罪,那不是台辅一个人的罪,而应是祈愿和平的全体国民应该共同背负的罪责。”



过去与当下紧密相连,无论好坏。



“曾经有人说过,在这个雪深云厚的国度,只有王和宰辅所住的鸿基是唯一的晴天。宫城是一方苍天,如果以王为天盖,那台辅就是灿烂的光辉。”



李斋牢牢握住那只瘦弱的手。



“请您切勿自己把云唤过来……”



“好的。”泰麒点点头。不知他会如何理解李斋的话?李斋不认为这短短的对话就可以将泰麒从自责中拯救出来。泰麒的病情每况愈下。延王和延麒前来探病时他也一直沉睡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没有醒过来。



带着遗憾回去的延麒对李斋说道。



“带他去蓬山吧,当初就是这么说好的。”



“是。延王和台辅就这么回去了吗?”



“我们要回去了,接下来会忙得不可开交啊。很遗憾这次没能和他说成话,等一切平息了我们再来,下次带上阳子和景麒。”



李斋点点头,向他行了一礼,然后第二天就带着泰麒出发去蓬山了。



李斋轻轻晃了晃头,拂去脑中的记忆。她以前也去过蓬山。那一次,李斋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而此次则完全没有遇到什么震撼人心的事。只是重复了一遍上一次的流程,再次见识了传说中女神的无情、上天的不合理以及可疑。这趟旅程绝对说不上有多愉快,不过归根结底,也只能顺其自然,上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见英章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李斋赶紧挤出一丝笑容。



“我最后见到台辅的时候,他脸色已经好多了。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回来。”



“太好了。”英章放下心来,“那就好,台辅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有蓬山上的诸位女仙照顾,没什么可担心的。角也长回来了,使令也回来了。只不过,将来可能会留下些病根。毕竟是很严重的污秽啊。”



“是吗?”英章听了,神情有些黯然,但马上又振奋起来,“台辅和正赖正好凑一对儿不是吗?两人一起慢吞吞地走路好了。”



“说的是。”李斋露出了微笑。



3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去思轻声哼着小曲,俯瞰的街道上,墨帜的旗子正迎风飘扬。



他站在江州漕沟山上靠近云海的高处俯视地面。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洼地,南北分流的河流对岸,两边都是山川。他把视线转向北边,自河对岸延伸的山地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北部。在山的那边,酆都以及许多同伴应该都安息在那里。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这首歌是在他和文州士兵们同吃同住时学会的。一想到那些如同歌词描述般战死野外的死者,去思就心痛不已。然而,当这首歌终于冲口而出时,去思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类似撕下即将痊愈的伤疤的行为。把一旦忘了就能治好的伤疤撕下来再次感受疼痛。虽然他想忘却死亡,却不愿意忘记那些死者。



——士兵们会如此喜欢这首歌,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心情吧?



——腐肉安能去子逃?



“终于找到你了。”



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他,去思回过头,看见一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项梁!”



“好久不见呐。”



项梁微笑着走到去思身边,在去思坐过的那块板石上并排坐下。这块围墙可以俯瞰禁门前的宽广岩台。宽敞的岗哨上横放着两、三块大石头,不知道是打算开凿后运出去,还是放在这儿堆积起来。不过正适合看风景,因此去思特别喜欢待在这块石头上。



“这风吹得真舒服。”



去思把目光投向上空。一颗松树扎根在身后的悬崖上,茂密的树枝摇曳着遮挡阳光。对面是无边无际的明亮夏空,万里无云。去思的周围洒下斑驳的树影,带来阵阵凉风。



“江州城真大啊。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项梁说,“我听说渊澄大人的事了。节哀。”



去思点点头。这又是一处伤疤。渊澄把留在恬县的瑞云观道士们聚到一起,可还没来得及听到喜讯就与世长眠了。他年事已高,又在穷困中熬坏了身子,生老病死皆由天命。但如果能在他临终前见最后一面,至少能由去思亲口告知他王已归来的消息就好了。



东架位于漕沟的北边。乘骑兽的话大概就三天左右的距离,但很不巧,河对岸是敌人势力范围。江州州师聚集而来,包围了漕沟。



在如此情况下,带来渊澄讣告的是从白圭宫逃离到东架的,名为润达的医官。



润达应泰麒的要求前往东架。他找到这座小村庄,见到里宰同仁后把泰麒的书信交给了他。信上写的不是请求救援的内容,而是感激与歉意。当润达看到东架那又小又穷的模样,就猜到了是这么回事。这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足够力量来帮助泰麒。想必是泰麒担心润达的安全,为了让他逃出白圭宫而派他过去的吧。换言之,这就意味着泰麒在那个时候已经认命了。



润达与同僚同仁一起叹息,按信中所写,在骑兽带到墨阳山的隧道放生。然而,骑兽没有上山,而是冲向西方消失了。润达十分着急,不过那时候,驺虞已经嗅到主人就在戴国西边吧。事实上,驺虞在戴国西边的海上找到了雁国的船只。



润达因为担心泰麒而打算返回鸿基,在途中得知已经变了天。他随着从鸿基逃出来的一群士兵,好不容易到达漕沟与泰麒重逢。



这些都是听来的传闻。王回归后,部下都集结而来,就没有去思什么事了。特别是去思并没有参与攻打鸿基。虽然他随波逐流地来到漕沟城,但去思也只能在角落中观察人们的动向。直到李斋等人抵达漕沟城,他才终于和李斋重逢。因重逢而喜悦了一阵后,就再也没有碰见过她。他也只是从李斋处得知项梁平安无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见面。因此,他很高兴项梁能特地跑来找他。



“你已经好了吗?”



去思点点头。在他死命抱紧骑兽跑了一天一夜后,浑身上下都在痛。最严重的是左肩,虽然接受了治疗,但直到前阵子才把伤处固定住,前天刚刚取下绷带。他的动作上目前还有些不自然,也还有些痛,但大夫说,只要能耐心地经常活动一下,以后会慢慢痊愈的。



听去思这么说后,项梁笑道,“是吗,这就好。”



去思仅仅是点头,这里也藏着一个伤疤。受伤后,只要找檀法寺的僧侣们治疗,就很快可以痊愈。然而,在墨帜里的檀法寺僧侣已经全员覆灭。



他觉得,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去思亲眼目睹了酆都倒下的瞬间,可并没有确认他的遗体。即使如此,也许还是看到那一刻会更好。他能轻易接受酆都已经死了。但在战争中有许多牺牲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像朽栈或余泽这样的情况,即便是道听途说,也能证实他们已经死了。而夕丽和朽栈的儿子就只是下落不明。然后静之也是。



或许还活着——希望他还活着。



这种悬而未决的心情,可能会伴随他一辈子吧。



“……项梁你一直都在经历这种事吧?”



去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项梁望着天空点点头,随后转过头来,握住去思的手。他催促着去思把手往前伸,然后把手指一根根掰下来。



“去思、李斋大人,还有台辅和主上……”



项梁用力握住去思的手。



“这种时候,就要数幸存者的人数。”



战争就是如此。况且,战争也还未结束。阿选加强了鸿基的防守,打算围攻漕沟城。同时,人们聚在一起,想要突破或是躲过这个包围网。决定骁宗和阿选命运的最终一战,也即将拉开帷幕了吧。到时候,也可能会失去目前还活着的人。世事总是无常。



“请项梁你一定要活下来。”



去思大概不会参加这场战斗了。虽然他想去,但这次的决战中,没有去思这种外行人的立足之地。



去思这么说后,项梁回道,“去思是道士吧,你必须要守护瑞云观的法统和丹药的传承啊。这也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也许比士兵的战斗还要艰难。”



项梁笑着说,“而且,就算我死了,只要能纠正错误,让去思活下来,我的死就不会白费。如果丹药能流传下去,也就意味着我也在其中助了一臂之力。”



“能保证一定会纠正错误吗?”去思又哭又笑地说。



项梁点点头,“一定。咱们约好了。”



他没说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去思刚这么想,项梁就说,“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毕竟和别人约好啦。”



去思有些纳闷地歪了歪脑袋,项梁笑着对他点点头,又抬头望向天空。



“我答应过会回去的。栗该长大了吧,得买新衣服了。”



4



一阵风从山间呼啸而过,山谷里摇曳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同时带来人们热闹的声响。园糸听到一个格外响亮而爽朗的声音,她扭过头,把摘下来的花放入篮中,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漫山遍野的花丛,风从开得姹紫嫣红的花朵上掠过。在如岬角一样向海突出的高台上,可以看见栗和另外三个孩子在上面。孩子们在闾胥的照看下,在高台上欢蹦乱跳。近郊的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摘花,充满了明快又热闹的气氛。



去年秋天,当园糸来到这片土地时,周围的山坡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当初如此寂寞荒凉的景色,如今已染上一片绿色。浓绿的草丛掩盖了废墟,从那里延伸至村子的山坡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黄红色的花朵则把谷底都填满了。她做梦也没见过这种漫山遍野开满鲜花的地方。园糸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摘另一朵花。



“这种红色的花是要留下来的。”



一只胖乎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拦住了园糸想要摘花的动作。



“红花呢,最初是黄色的,然后才渐渐变成红色。”那女人微笑着说。



“花的颜色是会变的。红色意味着花期已过,即将凋谢。做染料的花,是要摘那些刚染上一点红色的才行。”



园糸点头称是,留下这朵红的,摘下了旁边那朵明黄色的花。她们会从这朵花中提取染料,然后做成药。东架的百姓自古以来一直从事着红花的栽培工作。这一带缺乏肥沃的耕地,荞麦和粟米是主要农作物,还有就是红花了。



这边有一朵,那边有两朵,荞麦地上如同铺开的白布,点缀着花朵。红花的收获结束后,就该收获荞麦了。



“接下来还有茅草。”



园糸刚来东架时也看见过干枯的茅草。在大路两边,泛白的茅草在萧瑟的风中摇晃。



“那不是杂草吗?”



“我们在种植它,为了防止泥土从山坡上流走。”



这么说来,去年深秋,她看见有人割下干枯的茅草,接着犁进土里。村里的男人们把被冲走的泥土堆到一起,用来修葺损坏的石墙。女人们则在一旁把挑出来分好的茅草捆绑起来。这是在为过冬做准备。孩子及老人们则在田埂里摘取鸿慈的果实。



——然后就开始漫长的冬天。园糸为了融入村子而拼命干活。除了搜集枯枝、间拔幼苗及烧炭,她还织布,把织好的布晒到雪地上。鸿慈和食粮日益减少,他们忍受着饥饿,等到习惯时雪终于开始融化了。冬天里村子出生了一个孩子,然后死了六个,其中包括四个村民,两个藏身此处旳道士。渊澄也在其中。



村里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年下的是瑞雪。天气也没有去年那么冷。先前采摘的鸿慈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下一个冬天肯定会过得更好点。”女人一个劲儿地摘花,“花朵的数量也比去年多,荞麦地里飞的蜜蜂也多了不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收获到品质很好的蜂蜜还有荞麦。”



“不知道这和主上回来了是否有关系呢?”



园糸这么问道。“或许吧。”女人笑了下。



王驾临江州漕沟城。虽然还没回鸿基,但每时每刻都有人聚集到漕沟城。人们都说,早晚会有一战。王必定会获得胜利。如此一来王会回到玉座上,百姓的生活必定会变得更好。



但是会有战争。



不知道项梁怎么样了。园糸回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他是否平安无事?今后也能平安无事吗?



园糸在东架安了家。她努力干活,一点点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干活时是快乐的,这和漫无目的的流浪截然不同。她十分享受耕耘播种的时光,也会想象种子发芽生长的画面。在园糸耕种播种的土地里,发芽的植物会开花。摘下来的花带回村子,揉成饼状发酵,晾干后储存起来。这将成为价格昂贵的染料,同时也是一种药。园糸真情实意地感受到,如今忙碌的这一切,确实和未来相连。不管是园糸还是栗都能活下去,这种感觉让他们很开心,即使再辛苦,身体上也不会感到痛苦。



那一点点的寂寞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



——一定会的。



正当园糸陷入思考的时候,轻快的脚步声走近了。在她回头的同时,小小的身体飞扑过来。



“——怎么了?我还在工作哦。”



听到园糸这么说,栗一边喘气一边张开了手。他的手掌上放着一块白色的扁平石头。硬币般大小的石头中间刻着一个小小的花纹。



“啊,是护身石啊。”身旁的女人叫了一声,“这是在道观卖的。是栗找到的吗?”



“嗯!”栗骄傲地点头,把石头递给园糸。



“阿母。”



“啊呀。”园糸微笑着。不知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因为孤独而艰辛的旅途,当年几乎不怎么说话的栗,自今年春天以来,开始慢慢说话了。儿子笨拙的语言是如此可爱。这比任何丰收都要令人高兴。



“是给我的吗?栗不要吗?”



“给你。”栗摇摇头,把石头塞到园糸手里后,马上转身跑向之前的高台。



“怎么了?”



“我在找。”栗回答道,“再找一个。”



园糸握紧了石头,握起的拳头放在胸前。



——还有一个要给谁?



虽然很想问,但园糸是说不出口的吧。



栗那小小的身躯在花田中奔跑。摘剩下的红花在迎风摇曳。风吹麦成浪,鸟鸣夏始忙。小村庄的周围,现在正是阳光普照的仲夏。一旦过了立秋,便会逐渐迎来漫长的冬天,不过,此时此刻仍被明媚的阳光及绚丽的色彩所装点着。



——毫无战乱即将来临的征兆。



弘始八年九月,宰辅还宫,为阿选囚,冬至宣践阼。臣,甚哀叹。



翌九年二月,冢宰、内宰欲伐宰辅。司寇拘冢宰、内宰,御之。同三月,文州函县反。文州反民谓之墨帜。阿选遣禁军右军诛反,墨帜于函县安福西止之。四月,阿选囚上于马州。是月,墨帜举兵救上,未果,失之大矣。



六月,入鸿基,遂救上与宰辅。七月,重振朝廷于江州漕沟。十月,上亲伐阿选于鸿基。乃平九州,改元明帜。



《戴史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