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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SLING BLADE(1 / 2)



因为悖逆他的神,他必倒在刀下。



婴孩必被摔死,孕妇必被剖开。



(何西阿书第十三章第十六节)







〈教廷——我们可怕的敌人。〉



在黑暗中响起的声音,有股和数百年岁月相等的重量。



不过要是观察力够敏锐,或许就会在老吸血鬼满布皱纹的脸上找到细微的恐惧。布鲁塞尔伯爵提耶利·达尔萨斯——同时也是此处、四都市同盟黑街上的犯罪组织“四伯爵”首席的黑衣长生种,此刻确实在害怕些什么。



〈卡雷尔·范·岱尔·维尔夫以及阿姆斯特丹的同胞实在可怜……不过,没想到十名以上的长生种,居然会死在一只短生种手里。坦白讲,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



〈很遗憾,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阁下。〉



穿着白色西服的男子——布鲁日伯爵基·度·葛兰威尔的声音相当沉郁。他将银边眼镜往上推,或许只是为了遮掩不安的表情。



〈根据目击证词,杀害阿姆斯特丹同胞的是一名单枪匹马的神父。恐怕是为了旧教会神职人员遭到杀害的事件进行报复……〉



〈也罢,对于卡雷尔本人,我认为他是自作自受。要不是那个傻瓜杀了神父,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棘手。〉



用高亢声音搁下狠话的,是将达尔萨斯夹在中间,站在基对面的安特卫普伯爵汉斯·曼林克。这位向往成为艺术家的年轻长生种,和生前的卡雷尔相处极为不睦。鼻尖所出现的皱纹并不是为了同胞之死而感到哀悼。



〈真受不了那个白痴,人都挂掉了还来找麻烦……对了,杀卡雷尔的那家伙人在哪里?回罗马了吗?〉



〈尚未确认。同盟警察正在追查他的行踪,不过无从掌握他的去向……〉



〈警察啊……对他们来讲会不会太沉重?〉



曼林克带点不屑地从鼻尖哼了一声。纤细的手指一边抚弄插在深红燕尾服胸口的蔷薇,一边发出刺耳的笑声。



〈对方好歹也是毁灭阿姆斯特丹的高手啊?那些低能的家伙,真能抓得住他的尾巴?〉



“‘低能’这两个字你是不是该收回去,安特卫普伯爵?”



低声发出抱怨的,是众人之中唯一保持沉默的男子。



在蓬乱的橘发底下,洋溢着明显愤怒的那张脸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上下。下颚突出的容貌说好听点是有个性——说难听点则是丑陋。不过肌肉结实的修长身躯相当壮硕,举止毫无破绽。



男子用带刺的眼神瞪视着绯色的吸血鬼,声调微妙地拉高。



“一切事情的起因,是出自你在教会杀害神父的愚行。我们正在为你的行为擦屁股。关于这一点,请你不要忘记。”



〈叫我不要忘记?你未免太狂妄了吧,杨·梵·默林?〉



曼林克用鼻子嗤笑一声,啮咬着指间的花瓣。长长的钩爪相互喀碰,发出尖锐的声响。



〈像你这种三流贵族居然能当上警务总监,你想是谁的功劳?我们可是定期给你做‘功德’,这份恩惠请你不要忘记。〉



“我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



虽然独自和三名长生种对峙,年轻男子——四都市同盟警务总监杨·梵·默林却毫不让步。只见他挑战性地抬起了下颚,直直望进了曼林克宛如紫水晶的瞳孔。



“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得花多少苦心才能抹消你们的犯罪记录?尤其是安特卫普伯爵。要替你的‘艺术活动’收尾最是辛苦!你那恶心的家家酒游戏,麻烦也该适可而止!”



〈你、你说我恶心!?喂,杨·梵·默林!你这下流的叛徒,居然讲话如此嚣张!〉



正如他神经质的外貌,曼林克的情绪起伏在“四伯爵”当中颇为出名,如果这不是立体影像通讯,想必言语放肆的短生种早被大卸八块了。只见他那薄薄的嘴唇露出犬齿,然后开始大嚷。



〈不知道是谁在十年前,为了争夺瓦特家的警务总监职位,跑来向我们哭诉?是谁带了自己人的内部情报深夜来访,我可没有忘!不,你从自己人那边夺走的不只是总监宝座。还有你的妻子,那是——〉



〈就到此为止吧,曼林克。现在不是起内哄的时候。〉



满是威严的声音,带着一丝已经听腻的味道。达尔萨斯制止歇斯底里的同胞,然后转往杨的方向。



〈警务总监,你也一样。关于你的不满我确实也能理解。不过骚动若是加剧,连同盟政府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一定会展开正式调查。〉



〈一旦如此,你警务总监的地位可就不保了……梵·默林,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该早点找出结果,你说是吧?〉



基跟在达尔萨斯后面接话,声音之中有着让听者安定神经的深度。即使是杨,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答应你,关于神父的搜查工作,之后我会竭尽全力……不过你们也不能太过招摇。要是再惹麻烦,坦白讲,我能力有限。”



〈没问题。不过要是掌握神父的消息,请你即刻告知。好歹也是同胞之仇。要是交由对方处理,对自己人可是说不过去……那就先到这里可以吧,两位?〉



〈嗯,没有异议。〉



〈随你便。〉



听到基的发言,达尔萨斯大力表达赞许。“艺术活动”遭到评击的曼林克依旧闹别扭似的将头转向一旁,不过并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白衣长生种一脸耿直地点头,然后朝警务总监望了过去。



〈总监,期待你的好消息。千万别让他给溜了。〉



“我明白。要是有事我再跟你联络。”——



三名吸血鬼化成了光线粒子扩散开来,杨把盖住上半边脸的面罩粗鲁地扯下。然后将“四伯爵”借来给他,内含立体影像通话机的那东西丢到办公桌上。



“一堆怪物!全是自私的家伙!”



男子一边咋舌,一边胡乱踢着椅子。然后将皮面豪华、摊倒在地的椅子置之不顾,走到阳台上,吸着浓郁的海水气味发出叹息。在他眼前铺展开来的是船只络绎不绝的港口,以及店铺栉比鳞次的繁华闹街。



安特卫普市——这是位居四都市同盟一隅、拥有历史背景的港湾都市。



这座位于日尔曼与法兰克国境低洼地区、有如芝麻般大小的商业都市,在近数百年间呼引同盟、结成了宽松的共同体制。负责经营这群自由都市的是由通称都市贵族的大商人所组成的议会、以及支持议会的世袭官僚。连警备与国防部分也毫无例外,是由通称佣兵贵族的精通军事一族,经由同盟政府的委托代行业务——杨所率领的梵·默林家族便是佣兵贵族其中一支。



在十年前,身为传说中的佣兵贵族,世袭警务总监职务的布鲁日瓦特家族遭到吸血鬼屠城,在一夜之间灭亡。在那桩惨剧之后,让陷入混乱的同盟治安回复正常的便是当时的副总监杨。因为这桩功绩,他被任命为历代最年轻的警务总监,后来默林家便取代了瓦特家,一手独揽警察业务。



不过最近在政府之内,杨的支持度逐渐下滑。因为瓦特家灭亡之后,吸血鬼世族联盟在黑街急速抬头——对于“四伯爵”的日渐猖獗,当局可说是束手无策。甚至有部分议会成员已经开始酝酿,要将杨的职务撤换。



(在这种时候,教廷要是正式介入……)



带着沉痛的视线,杨俯看着中庭。映照在他茶色瞳孔之中的是覆盖了宽阔庭院的绿色草地,以及草地上面笑语不断的两抹身影。那是有着淡金色金发,纤细身形,叫人印象深刻的妙龄女子,以及在她身边专心编着花环的稚幼少女——杨一脸茫然地望着用彼此相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进行对话的两人,声音惨淡地自言自语。



“万一和吸血鬼勾结的事被教廷发现,我就会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拉雪尔、还有玛莉在内的一切……”



“爸爸!”



一声娇嫩的呼喊,中断了警务总监死气沉沉的思绪。



“爸爸,你看!我编的花环!”



“你怎么了,亲爱的?脸色那么难看。”



听见眼底呼唤的声音,杨的意识再度返回到中庭。年幼的女儿正自豪地举起花环,在她身边,拢着发丝的妻子正神色不安地仰望着丈夫的脸孔。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嗯?噢,没有,完全没有,拉雪尔。我只是在想点事情。”



妻子蹙起了细细的眉——杨俯看着拉雪尔·梵·默林,吃力地在脸上堆起愉快的表情。



“对了,下个月不就是玛莉的生日宴会?到底要招待谁,我正在伤脑筋。市长夫人当然要请,还有议员以及银行的董事长……实在是很麻烦。”



“玛莉的生日会?”



听到父亲的话,年幼的女儿露出可爱的笑容。那闪动着阳光色泽的金发,以及纤细的下巴,都和拉雪尔无异。将来想必会和母亲相似,出落成一位出色的美人。



“爸爸,今年玛莉的生日会你会来吗?”



“当然咯!”



杨露出了和刚硬长相完全不符的温柔笑容,朝着女儿点头。然后足可信赖地在厚厚的胸膛上面一敲——



“今年也会请来很多客人。爸爸得跟他们打声招呼……对了,玛莉,你跟妈咪说,要她帮你准备礼服。你们可以到街上去采购一些好货色。”



“真的吗?万岁!”



女儿拍着小小得双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当场踩着脚步、绕起了圈圈。一边纯洁地蹦蹦跳跳,一边缠着母亲说话。杨眯起眼睛,凝视着这对母女。如此平和的光景,如果可能,希望这份平静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好了,既然这么决定,那就赶紧去办。现在就去吧。下午有很多时间,傍晚之前应该可以回得来吧?”



杨从扶手椅上面起身,拍着厚实的手掌。



“我也去把前阵子的工作处理一下。一起吃晚餐吧,玛莉。”



“嗯,爸爸!”



女儿活泼地点头,然后迅速戴上刚刚做好的花环,跑出了中庭。杨一边用溺爱的笑脸目送着她,一边打算回到办公室——



“啊,亲爱的……”



一个担忧的声音止住了她的脚步。



回身一看,拉雪尔正带着微微困惑的神情,从中庭朝这里仰望。



“工作有这么忙吗?你最近看起来都很累……会不会太过勉强了?”



“……你不用担心,拉雪尔。”



橘色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杨用带着黑眼圈的眼睛露出了苦笑。



“最近有些无聊的事务性工作需要处理。所以稍微睡眠不足,你不要在意。”



“可是……”



妻子还是无法释怀地仰望着这里。望着她那白皙的面庞,总监笨拙地翻动着厚厚的嘴唇。



“不要紧。工作差不多都解决了。接下来只要把资料稍微看过,然后再盖个章就结束了……对了!说到这个,我陪你去买东西吧!”



“咦?可是你不是很累……”



“只要看到玛莉的笑容,所有的疲劳全都会消失不见……好,你等我一下。我很快把这边整理整理。然后三个人一起出门。选好礼服之后去买东西,然后再街上逛逛……嗯,很久没三个人一起用餐了,这样也不坏。最近都没时间一起用餐。”



“……”



妻子用大大的眼睛,回望着丈夫粗鲁的笑脸。嘴唇仿佛欲言又止似地开阖了两、三次,结果还是一语不发地点头。杨在心底大喊庆幸,然后像要结束谈话地划上了结尾。



“好。那你和玛莉一起去准备。我马上下去……啊,叫人先备好马车。最近街上有点乱。”



“我知道了。”



拉雪尔没有违逆他的意思。只是朝着丈夫由阳台走回办公室的背影,用若有所思的声音呼喊。



“亲爱的,你不要太勉强啊。”



“不勉强……只要能够不失去你们,我一点都不勉强。”



杨将台词后半部转为内心的低语,朝着背后挥手示意。然后听着女儿的笑闹声、以及妻子责备的声音逐渐从中庭远离,再度坐上办公桌。



“呼……”



男子将额头抵在交缠的手指上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莉很快就要五岁了,渐渐也有人来谈婚事。若是考虑到这个层面,这次的生日会等于是正式踏入社交界,绝对得让它成功才行。杨本身是三流贵族出身,婚事谈得非常晚。也正因为如此,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名家公子成婚,建立幸福的家庭。



基于这个理由,这个时期必须避开丑闻——



“——杨·梵·默林。”



从烦恼男子身后传来的嗓音,带着磨亮钢刀般的锋利。



杨被吸引似地回头,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将阳台上的窗户开着没关。从海的方向依旧吹来清爽的凉风。不过在拂动的窗帘背后、以湛蓝天空作为背景立在那里的,则是宛如夜色侵蚀而来的不祥黑影。



“你是什么人?”



就在缓缓提出反问的时候,杨的表情已经完全转为武人的模样。



肩膀自然放低,手腕滑向腰间的剑。作为代代相传、管束粗人的佣人贵族总领,杨的剑士本领颇为卓越。不过对方也是有能耐闯入这间戒备森严的宅邸、来到他身边的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于是杨一边仔细留意对方的空隙,一边缓缓移动着下半身的重心。



“要是没有预约,初次认识的人我不见。你到下面跟秘书商量。”



“我们不是初次认识。”



侵入者的嘴唇发出咬牙般的声响。



虽然右手提着硕长的铁棍、帽缘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长相,不过年龄应该和杨相同、或者是再稍微年轻一些。在落在脸上的阴影底部,翡翠色眸子正闪动者不祥的光芒。若是将炼狱之火集中冻结起来,或许就是发出这种颜色。



“不,也许是真的初次认识。杨·梵·默林。站在这里的我——”



“——喝!”



就在男子说到一半的时候,杨将囤积的气魄力十足地吐出。剑光同时撒落,比椅子翻倒在地的速度更快一步,劈向了侵入者的身影。



不过紧接着传来的却不是肌肉撕裂的声响、也不是血花喷溅的声音。那是几乎要穿破鼓膜的怪声——是男子抡起铁棍、将杨的爱刀弹开的高亢金属声。



“把我的剑弹开!?”



意想不到的怪力让杨的拔剑姿势垮了下来,瞪大了眼睛。



论剑术,在同盟之内无人能出其右。不,原本是有,不过那男的在十年前死了,从此他的拔刀术便号称无敌。虽然还没试过,不过就算是吸血鬼,相信也能加以捕捉——结果却如此轻易就被弹开!



“你还是老样子,太多无谓的动作。杨。”



望着在惊愕之中变得僵硬的警务总监,男子静静地笑道。



他的身影在杨拔剑瞬间朝着左手正面——剑术里头宿命性的死角滑了进去。这代表着杨的斩击已经完全被对手识破,不过年轻的警务总监还没思考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就像目击了死者复活一般瞪得老大。



“修…修格——!?”



瞳孔里头映照着淡色金发在风中飞舞的男子面孔,杨紧张到接不上话。



“修格·度·瓦特!为什么你——呜!”



近乎实体的强风,从正面扑向快要惊惧而死的青年贵族。等到察觉是胸部吃了铁棍一击,杨的身体已经仰天扑倒,然后悲惨地背部着地。遭到重击的脊椎发出碎裂的哀鸣。



“……好久不见了,杨。”



男子用铁棍抵住了在剧痛之下缩起身体的警务总监,冷冷地低语。



“不,还是该敬称你一声警务总?总而言之,我要祝贺你官运亨通。”



杨强忍着刺痛,用眼尾仰视着侵入者的脸孔。长在男人身上有点可惜的白皙美貌,以及随风飘飞的金发。还有闪动着忧郁的翡翠色眼眸——自己并没有看错。他是修格·度·瓦特,瓦特家的长男,杨的童年玩伴。同时也是唯一难以战胜的对手。



不过,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这十年间你在做些什么,修格?”



虽然冰霜也似的视线攫住了心脏,杨还是勉力挤出声音。



“也不联络一下……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修格昂然伫立,唇角上扬称新月形。



“你担心的是你自己的地位吧,杨?你担心自己的地位会被我给夺走,不是吗?那可是你将我们族人出卖给吸血鬼得来的可鄙荣耀!”



“咕呜!”



就在看出复仇者手腕微微一动的时候,从杨的嘴里也溢出了模糊的悲鸣。修格对着猛然被戮进心窝、弯折了身子的男子耳边吐出深不见底的恶意与憎恨。



“你痛苦吗?很痛苦吧。但我族所受的苦可不只如此……”



年轻人用冰霜一般的视线睥睨着剧痛之下呕吐的老友,手边微微一动。铁棍在清亮的金属声中跟着裂开,白色光芒从裂缝之中透了出来,在秀丽的美貌之上形成凶恶的影子。剑鬼将夹在铁棍之内的长刀尖端往下倒握,用被憎恨所撕裂的声音发出了咆哮。



“我要为族人报仇——你就痛苦而死吧,杨·梵·默林!”



“慢…慢着!你听我说,修格!我也是……被‘四伯爵’给利用了!”



“我不想听!”



白刃卷起了残风,伴随着深沉的怨恨劈斩而下——不过轻巧的敲门声和沉静的女声,却让钢板都能为之贯穿的力道猛然中止。



“——亲爱的,你有空吗?”



就在两名男子弹跳也似地抬起目光的时候,门打了开来。毫无警戒地站在门前的时抹纤细的身影。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玛莉在吵说爸爸怎么还没来……”



“——不,不要过来!”



凶器已经来到眼前几公分的距离,杨却完全忘了这回事。



“不要进来,拉雪尔!”



不过忽略敌手这件事,同样发生在伫立于一旁的剑士身上。



“拉雪尔——!?”



老友的凶相在见到女子瞬间化成了惊愕,杨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



“啊……?”



然而,浮现在妻子脸上的也是同样的表情。见到有人朝着丈夫挥剑,拉雪尔的嘴角正要发出悲鸣,却在见到剑士脸庞之后化为愕然而冻结。



“不可能……你是修格?”



“——咱们稍后再谈,杨·梵·默林!”



修格手中的长刀魔法似地回转。剑士一边将必杀的凶器收入刀鞘,一边对倒卧在地的仇敌细声说道:



“今晚十点,到我和你初次见面的地方。你一个人来——你要是不来,我就将你和吸血鬼的关系公诸于世!”



“啊!等…等等!”



发出近似悲鸣声的并不是杨。拉雪尔像被解除魔法似地回复了表情,对着飞奔出阳台的黑影呐喊。



“修格!等等,你听我说……!”



“……不可以,拉雪尔!”



在准备追着剑士出去的妻子面前,杨勉强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抱住了她。



“危险!你别追!不可以追!”



“可、可是,亲爱的……为什么修格会在这里出现!?”



“错了!那不是修格!”



杨抱住努力挣扎的妻子,总算成功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



“错了,拉雪尔……那只是一名恐怖份子。他想要暗杀我。所以突然闯入……”



“恐怖份子?可是、可是他的脸——”



“噢,我刚开始也吓了一跳。不过修格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死人怎么可能会来这里。那是别人假扮的。”



对着难以释怀的妻子,杨滔滔不绝地强辩着。一边把手伸向墙上的电话,一边迅速下令。



“总而言之,要马上叫人来,加强宅邸的戒备。那家伙也许还在附近……拉雪尔,你陪在玛莉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眼睛都不能离开那孩子!”



“可、可是……我知道了。”



拉雪尔的表情虽然距离平静两个字还相当远,不过听到女儿的名字,似乎让她多少找回了一些理性。她一边将紧握的手神经质地开阖,一边像被操控的人偶般地点头。



“我去陪玛莉……不过亲爱的,你也要小心。”



“嗯……我爱你,拉雪尔。”



杨目送着面色苍白的妻子快步走出房门,然后用颤抖的手拨了转盘。等待线路连上的短暂时光,感觉却像永劫一般地漫长。



(修格……没想到他还活着!)



“修格!”



在那一刻,妻子脸上浮现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不光是惊愕。当然也不是怀念老友的表情。那是更加鲜活、带有热度的情感——在修格脸上浮现的也是同样的表情。那是昔日恋人的——



呼叫的声音中断了。接着听到的是鼻音重到叫人嫌恶的尖锐女低音。



〈喂?〉



“……我是梵·默林。”



杨一个深呼吸,然后对着话筒挤出颤抖的声音。



“可以谈一下吗?其实是阿姆斯特丹伯爵被杀事件,我有重要情报……”



在喉咙深处咽下的唾沫,就像毒药一般地苦涩。







明日就要进行改装工程的大教堂,今晚空无一人。



笼罩在宽广空间里的静寂,和回忆之中并无二致。描绘着优美弧线的高耸圆形天顶、墙上古老灰泥的色泽、漆成金黄色彩的祭坛上所排列的蜡烛……然而举头仰望的年轻人,却永远失去了过去曾经拥有的一切。



圣母院。



修格默然地重新扛起背上的爱刀,再次抬头仰望祭坛。



夜色凝重,在蔷薇花窗射入的月光之中泛白浮现的,是铺展在祭坛对面的三幅祭坛画(译注:鲁本斯为教堂创作的祭坛画,以“圣母院”为首选,包括《上十字架》、《下十字架》及《圣母升天图》等三幅作品)。在配置于画面中央的鲜明光影中,许许多多的人正哀叹着、将耶稣遗体从十字架上面卸下,如此戏剧性的情景紧紧揪着观者的心。不过身穿修士服的剑士所仰望的却是挂在左边的一幅肖像画。



“怀孕的圣母”——以处女之身怀了耶稣的圣母,正满脸爱怜抵轻抚硕圆的肚子。在接近二十年前,首度造访这座大教堂的时候,这幅画便曾让修格与另一名少年大惑不解。明明在神的祝福之下怀了耶稣,圣母却还若无其事地和未婚夫结婚。甚至在平安产下耶稣之后,又和丈夫生下新的子嗣——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另外一个人,让两名少年像忠实的骑士一般誓言追随的少女,却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女人的爱情很复杂——而且绝对不只单一一面。”



听到这句话,两名少年更是摸不着头绪,只能面面相视。女人还真是难懂啊……



“——来了。”



黑色静寂的对面传来细微的声响,逼着剑士从苦涩回忆的国度之中离开。



半闭的碧眼再度显露了尖锐的光芒。从入口之处传来的细微声响是复数的脚步声。修格将爱刀往腰间一挂,一脸慎重地听着。



(数目……有三个人。)



让人有点意外。



从头到尾,他都不认为那个叛徒——杨会单独前来赴会。只是三个人似乎也太少了。或许这是试图引他松懈的陷阱。再怎么说,那男人现在可是警务总监。他的身边足以动员四都市同盟之内所有警官,包含反恐精锐部队——机动警务队在内。外面想必埋伏了数目可观的追兵。



修格小心地将身躯没入黑暗,紧紧盯着在门后所出现的人影。



一抹纤瘦娇小的人影、还有跟在后面两个高壮的人影……看这状况,为了避免对方喊叫,必须出其不意,迅速加以击毙——



“……你们就是在这里看到的吗?”



清亮的嗓音从黑暗的对面传来那一刻,修格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不,停止的不只是心脏。还有声音、光影、甚至时间……



“女人的爱情很复杂——而且绝对不只单一一面。”



从蔷薇花窗射入的月光,将昔日曾经站在此处、笑语盈盈的少女面庞映照出一片白影。拉雪尔——不,此时已经是拉雪尔·梵·默林警务总监夫人的她,仿佛要加以确认似地,回头望着跟随的两人。



“那位神父确实是在这座教堂里面?”



“噢,没错。夫人所找的神父,确实是在这里。我亲眼看到他走进来的。”



用下流的口气回话的是脸颊带有刀伤的男子。想必是在街上打滚的混混。和他同伙的红发大汉正用眼角余光梭巡着四周。



(拉雪尔……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自问自答之际,修格很快就懂了。那些家伙是担任线民,和警察保持着联系。身为警务总监夫人,要和他们接触并不困难。



(警务总监夫人是吗……?)



修格一边忘我地咬着嘴唇,一边凝视着昔日未婚妻的容貌。



近似透明的白皙面庞、都市贵族特有的淡色金发。隐藏在长长睫毛底下的翡翠色眼瞳——什么都没变。十年的岁月,唯独在她身上找不出痕迹。只是左手无名指上所戴的戒指,却说明了她已走到修格再也无缘触及的所在。是的,昔日的未婚妻,现在已是别人的妻室——而且对象还是可恨的仇敌。



“……”



在黑暗之中,修格无言地转身。



修格并不打算和她交谈。随后自己必须杀死她的丈夫。要杀了杨,为他所歼灭的一族报仇——那该拿什么脸去跟她见面?



“你们辛苦了……这些拿去买点好吃的。”



修格一边听拉雪尔在背后提着油灯、将零钱摆在混混手里的声音,一边开始倒退。为了避免被摇晃的火光捕捉倒身影,他在林立于回廊之间的柱子阴影底下穿梭,静静地离开现场——



“你…你想干什么!?把你的手放开!”



就在这个时候,拉雪尔慌张失措的声音传入了鼓膜。



“夫人,我是不想讲啦,不过这样会不会太少了点?”



带有刀伤的男子将表情僵硬的贵妇人的手紧紧抓住。然后将脸探到气息相闻的距离,用低沉带有威胁的声音小声说道:



“听到警务总监夫人委托,我们可是用最快速度赶来呐!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够意思?”



“是、是吗?那……”



拉雪尔虽然难掩畏怯,却还是保持着贵族改有的身段,准备取出追加的金额。不过刀伤男子却将贵妇人的手掌连着蕾丝钱包整个抓住,发出叫人不快的笑声。



“像你这样的夫人,三更半夜在街上晃来晃去寻找一个年轻神父,这种事啊,传出去可不太好听。你说,要是你老公知道了,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你…你想威胁我?”



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所站的立场不太稳固。拉雪尔的腔调一下子拉高,之后又萎靡也似地降低。



“要是真的这样,那我……”



“你会怎样?”



望着神情畏怯、往后倒退的贵妇人,两名混混脸上浮现猥琐的笑意,然后步步进逼。



“我看你还是别担心我们,先担心你自己吧。”



“放…放开我!”



不但被紧紧抱住、腥臭的吐息还迎面吹来,拉雪尔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不过刀伤男子似乎挺享受她的抵抗,一边急着召唤他的同伙。



“约翰,你牢牢抓着她的手,不要放开。”



听到猥琐的呼喊,名叫约翰的大汉并没有回答。只见他微低着头、沉默不语,然后呆立在那里。



“啊?你是怎么了,约翰?”



“……”



就在刀伤男子狐疑地再次发问的时候,大汉的身躯当场软趴趴地垮了下去——修格则在一旁拄着铁棍,静静地提出警告。



“到此为止——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什、什么……你、你就是那个神父!?”



见到神父宛如不祥幻影一般出现在眼前,刀伤男子狼狈地叫嚷,马上拔出类似改造私枪的手枪。然后他一边移动枪口一边说道:



“混帐,躲到哪去了——”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清亮的金属声音随着生硬的句子同时响起,不过却传不到刀伤男子的耳里。直到他将凶器枪口对准神父,这才终于察觉不对劲——枪口不见了。



“……啊?”



握着丑陋的枪身,混混呆愣地张大了嘴巴。抵在鼻尖的则是描着优美弧线的长刀。在发出蓝光的刀刃上头,被切断的枪口仿佛滑稽的饰品一般平躺着,露出镜面一般的切口。



“你在找这个吗?”



“咿…咿!”



听到平静的询问,刀伤男子发出了悲鸣。然后将已经变成铁快的手枪一丢,毫不回头地奔出了教堂。



“居然抛下同伴,真是残忍啊……”



修格发出苦笑,视线落向了被抛置在地的大汉与手枪残骸。正要将有爆炸危险的手枪踢得远远的——



“……修格?”



激烈颤抖的声音,让剑士停下了动作。



“修格……果真是你。”



“……你认错人了。”



修格一边斥责着自己想要回头的身躯,一边抹去脸上的表情。



“我只是一名巡视神父。不是你要找的人——告辞。”



“……修格!”



神父迅速转身,原想遁入黑夜,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有双柔软纤细、却怎么样也甩不开的手臂,正环抱着他的身躯。弄湿了修士服背部的是低声的呜咽与热泪。



“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不……”



“……”



修格开不了口。虽然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是却不能在这个地方说给她听。只能枉然地开阖着嘴,最后勉强挤出这句话——



“你和杨……还顺利吗?”



修格笨拙而努力地抹去自己的感情,就只问了这句话。



“他对你体贴吗?”



“……嗯。”



埋在背部的脸孔迟疑片刻之后点头。



“他很体贴……我们还生了个女儿。名叫玛莉,下个月就满五岁了。”



“是吗……?”



修格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眼神望着祭坛上面的圣母,低声说道:



“很幸福啊。”



“嗯……”



这回拉雪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或许是在拭泪吧?背后响起衣服摩擦的细微响声,之后传来的嗓音已经没有哭泣的声音。



“你到城里做什么,修格?”



女子仰望着回身的神父低声问道。姣好的面容缺乏表情,难以解读她的思绪。只听见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难道是外子做了什么事?白天你和他在屋里……该不会是,外子和你家的事有关?”



“……不。”



那是感觉漫长到近乎无限的一段时光——不过只有心跳一拍的时间,修格摇了摇头。然后指着身上所穿的修士服,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看也知道,我现在隶属教廷——上个月发生的阿姆斯特丹旧教会杀人事件,你知道吗?我奉命进行调查。我只是想向杨要些情报……和十年之前的事无关。”



“可是,那个,白天的时候……”



两人白天在丈夫书房的动作,怎么看也不像老友久别重逢的样子。看到拉雪尔依旧带着怀疑的表情,神父微微耸了耸肩。



“我没有经过正规手续,警务总监拒绝提供情报。所以稍微有点争执……那家伙从以前口风就很紧。现在还是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