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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给最爱的人(1 / 2)



流人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下被送到了医院,然后立刻开始了手术。



竹田同学一直表情空虚的,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无论怎么和她说话,都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在救护车里的时候,她曾经『我一直想给流人……他最最想要的东西。』这样,轻声说过一次。



闻讯赶到医院来的麻贵学姐,也一边喊着「真是蠢的无药可救!」一边绷紧了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不过,即便她这般用力的咬紧了嘴唇,双眼中浮现着焦躁的感觉,却依旧表现了刚强的一面,不仅立刻便对高见泽先生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指示,还督促着我赶快去远子学姐那里。



「这里就交给我了,你去把远子带来。我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也跟着流人自杀的,所以你就快点去吧。」



对于就算有人在自己眼前说着这种事情,也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竹田同学,我尽管感到一种仿佛胸口被刺入一般的不安,却还是坐上了麻贵学姐家的车子,向樱井家赶了过去。



虽然在医院里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接听,但是樱井家中却可以看到亮起的灯火。



我走到玄关前,正准备伸手按下门铃的时候,大门突然从内侧被打开了,双手抱着一个紫罗兰色箱子的远子学姐披着外套走了出来。



「叶子阿姨!」



刚一叫完,她的脸庞就僵住了,话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对,对不起。我听到了车子停下的声音,还以为是阿姨呢……发生什么事了,心叶?」



「流人被竹田同学刺伤了,现在非常的危险!」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睛一下子便瞪圆了,双手之间的箱子也滑落了下来。



随着咚的一声,许许多多蓝色和淡红色的碎纸片在了玄关的地面上撒了一地,在寒风中渐渐的被吹散开来。



这不是那个时候看到过的信么!?为什么被撕成这样的碎片了?



远子学姐脸色发青的弯下腰,把纸片一张张捡了起来,用异常软弱的样子轻声说到。



「……一定要把阿姨,也一起带过去。」



然后一瞬间,又带着下定了决心的眼神站了起来。



「你等等。」



她急切的说完,就返身回到了屋中,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随后,在向叶子小姐的工作室前行的路上,远子学姐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始终低垂着头。



「说不定阿姨已经不会和我见面了。说不定她已经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毕竟,她读了那些信……」



这些话似乎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好像在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而痛苦不已。她一次又一次的看向手中紧握着的那些信纸的碎片,咬紧了嘴唇。



即便打电话过去也总是留言电话,虽然我安慰学姐说或许她现在已经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她却摇了摇头。



「不,阿姨是不会去那里的。」



远子学姐呆呆的盯着自己的膝盖,用僵硬的表情说着。



「对于阿姨来说重要的人,从以前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个而已。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阿姨已经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重要的人,是指文阳先生么……?



「但是,这次——唯有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过去!否则的话,阿姨也好流人也好,便再也无法获得救赎了。」



车子停在了公寓的前面,远子学姐打开了车门,飞快的奔了出去。



就这样一口气冲上楼梯,来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前,她用力的按起了房门上的门铃。



「阿姨,开门啊!我是远子!你在的吧!」



一点回音都没有。



远子学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插进了门锁。



备用钥匙?使用这个,一定需要相当的勇气吧。叶子小姐会发怒是肯定的,这点连我也能想象的出来。可是尽管如此,她依旧咬着牙,转了转钥匙,打开了房门。



远子学姐脱下了鞋子,向房间里面走了进去,我也紧随其后。



前方传来了敲打键盘时的咔嗒咔嗒声,这声音不禁让我的脑中有些翻腾起来,呼吸也带上了些许的苦闷。



叶子小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面对着电脑。就算远子学姐打招呼说「阿姨」的时候,她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移,仍旧不断跃动着她纤细的手指。



「我擅自进来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流人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胸口被人刺了一刀,现在正昏迷不醒。拜托了,一起到医院里去吧。」



远子学姐对着叶子小姐拼命的哀求着。向她看去的眼神也好,向她呼喊的声音也好,都带着一种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



但是,叶子小姐的视线仍旧面对着显示屏,一动也不动。我也随即向她喊到。



「拜托了,叶子小姐!流人现在真的是非常危险了!」



叶子小姐终于打张开了双唇,她的视线仍旧没有移动,只是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我有个明天之前必须完成的原稿。你打扰到我了,所以快点回去吧,井上同学。」



看起来,是准备装作没有听见远子学姐的话了。这个彻底的、绝对的拒绝,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背后仿佛要被冻住了般的寒意。



这个人,就连这种时候也还——



「阿姨……流人他,已经快要死掉了啊。」



远子学姐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叶子小姐,如此诉说到。



「可是就算我去了,也依旧于事无补不是么,井上同学。会死的人终究是会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这还算是个人么!



心中涌上来的这一感情,究竟是愤怒呢,还是恐惧呢,又或是绝望呢?我已然无法明了。



「阿姨,你不是流人的妈妈么……」



「……反正对于流人来说,我是他母亲什么的,恐怕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叶子小姐用仿佛是没有听者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的。阿姨的笑容什么的,拥抱什么的,一直都是,流人他非常渴望的东西的!」



「……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个孩子比起我,一直都更加亲近结衣不是么?呆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接近我的。」



「那……那是,阿姨自己疏远了流人的缘故啊。因为你说了,不想被他叫作妈妈……所以,流人才不敢对阿姨撒娇。但是,流人他一直都,很想叫你一次妈妈的。甚至在小的时候,他还曾经对我说『远子姐能够把结衣阿姨叫做妈妈真好啊』这样的话啊。」



咔嗒咔嗒,敲打键盘的声音依旧在空气中冰冷的回响着。



明明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却总觉得遥远的像是存在于别的次元里,仿佛所有话语都只会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一般。对方似乎连我们的存在,都不想予以承认。



眼前这个用快要跌倒的双腿拼命的支撑着自己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再是那个至今为止都能够靠着自己聪敏的眼睛发现真实,并把它解读成一个个温柔的故事的「文学少女」,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无力的少女罢了。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中,满溢着深深的哀愁。



「流人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喜欢阿姨啊!他非常非常希望能被自己的母亲所爱啊……!」



流人,最最喜欢的那个人。



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仰慕着的,绝对无法得到手的,遥远的那个人。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麻贵学姐那异常骄傲的眼神、竹田同学和雨宫同学那种没有在看着任何人的空虚表情,到底是和谁重叠,到底是何谁相像呢——!



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影像和话语。



从橱柜里掉落出来的相册里的照片,站在森林前的美术馆门口的,两个少女,紫罗兰花的发饰,冰冷的双眸,『Ole-Luk-Oie的睡眠药就在那里哦』这样,指着远方的流人,还有唰啦唰啦掉落的银色颗粒。佐佐木先生说过的话,流人说过的话,远子学姐说过的话,还有在医院里听到的,护士小姐说过的话——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般,一口气涌上了头脑。在激烈的目眩和混乱中,四散飞舞的碎片就像是被狂风所吹起,所拼凑,终于变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我走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



「远子学姐说的话都是真的。流人比起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欢你。流人曾经对我说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



「所以说那不就是结衣么。」



叶子小姐用厌倦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你。你!才是远子学姐真正的母亲!」



看向我的叶子小姐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一旁远子学姐也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我,都觉得非常愕然与混乱。



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并不是真正的母女!



那么说来,让远子学姐受到了那么残酷的对待的人,竟然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个人,竟然能够如此无视自己真正的女儿?这样的女人,流人竟然还如此的恋慕?竟然能对她那扭曲的憎恨,执着,还有爱情,如此的渴望?



空气好像也绷紧了一样。我一边感受着体内吹动的狂暴热风的冲击,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在岩手,我们拜访了远子学姐出生的医院。看到远子学姐的那个护士小姐曾经说过,远子学姐和她的母亲非常相像。



但是,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的外表却不怎么相像!就连佐佐木先生也是,虽然说过微笑的样子和给人的感觉几乎一样,但是对于两人的容姿相似之类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过。若论谁和远子学姐最为相像,与其说是结衣夫人,还不如说是你,叶子小姐!」



因为发型和给人的感觉都完全不一样,所以一直以来都未曾发觉。



但是,只要这样在近处同时看这两个人的话,眼睛也好、鼻子也好、嘴唇也好、洁白的肌肤也好、纤细的身体也好,简直是无法让人觉得她们没有关系一般的相像。



在照片里看到的那个中学时代的叶子小姐,剪的笔直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如果就那样把头发留长编成三股辫的话,就与远子学姐更加相像了。



叶子小姐用冰冷的仿佛要将人冻住般眼神瞪了过来,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暴风雪的呢喃。



「远子学姐出生之前,文阳先生似乎一直都很早回家,在家里照顾结衣夫人。但是,护士小姐却说结衣夫人是一个人生产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文阳先生在工作结束后,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恐怕他的确是按时回家,与结衣夫人待在了一起!至于住在医院里的那个人,正是你!」



我干脆的说着。



「正是你,装作结衣夫人,生下了远子学姐!你与文阳先生之间,事实上已然发生了男女关系。远子学姐,其实是你和文阳先生的女儿!而在家里,能够一直看着你们两人的面容的流人,大概也早已察觉到了这件事。你,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而远子学姐,正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也正是因此,对于流人来说,远子学姐才会是「特别」的吧。



远子学姐一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吧。因此,才会特意去医院确认,而且无论受到怎样的残酷对待,也都不曾怨恨过叶子小姐。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带着软弱的表情,倾听着我说的话语。



被真正的母亲当作「不存在的孩子」一直无视着,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为什么能一直忍耐着这种绝望般的情感呢。我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仿佛连呼吸变得痛苦起来了。



叶子小姐用锐利的声音问到。



「我装作了结衣,还生下了孩子?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么复杂的事情不可啊?」



看着我的那个眼神,就如同冰晶做的针尖一般,一扎一扎的刺了过来。我只得把精神都集中于叶子小姐表情的变化上。



「……结衣夫人怀孕这件事,是可以通过佐佐木先生的证言得到确认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那个结衣夫人的孩子,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在《背德之门》里,你的分身亚里砂,曾经掐死了身为婴儿的远子。而在阳和唯子死后,亚里砂在公寓里看到的,只有一个人偶,和远子的尸体——



但是在现实中,想要把婴儿的尸体藏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那个婴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被生下来呢!?如果结衣夫人,流产了呢!?——」



叶子小姐的脸颊瞬间绷紧了。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盯向了我。



「应该名为远子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你才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作远子,把她交给了结衣夫人。目的就是想要拯救结衣夫人——」



看到她此时咬紧了牙齿,双眼中闪烁着憎恨的目光的样子,我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象并没有错误。



文阳一直提早回家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照顾临近出产的妻子,而是不能把刚刚流产的妻子放在一边啊。大概那时的结衣夫人,已经是让人担心的只能片刻不离的状态了。



「无聊。我可是最讨厌结衣了啊!」



叶子小姐仿佛是想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舍弃掉似的,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听到她如此言语的远子学姐,十分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摆。



我的内心,也瞬间动摇了。



矗立在叶子小姐面前的那道又高又险的壁垒,绝非是轻易便能够击毁的东西。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答案,但是却怎么也没法将它确实的传递过去。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断然的拒之门外了。无论投射过去多少言语,在那如同刀刃一般的冰冷面前,恐怕也都只能黯然折返吧。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快要哭出来的远子学姐的时候,心中却忽然被一种必须如此的念头给填满了。远子学姐大概一直以来,都品尝着这样的痛苦吧。这悲哀的锁链一定要在这里斩断才行!一定要从叶子小姐那里拉出一切的真实!



我直直的切入了叶子小姐的话语。



「那句话是骗人的。你说了一个大谎,叶子小姐!」



「!」



远子学姐的肩膀震动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



叶子小姐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是之前的我,恐怕一看到这么可怕的眼神,就会立刻感到畏缩,马上语无伦次了吧。但是,不知为何,一直以来面对她时所感受到的那些恐怖,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我只觉得头脑忽然热了起来。胸口的深处像是有什么在骚动着一般。



「既然,你不想和远子学姐说话,那就让我来代替她,把所有的话全都你说清楚吧。」



也许我的诸多言语,在她看来,归根结底也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戏言。可是即便如此,那些东西也一定要传达出去。



向着这个如同冰晶一般的作家,现在,用我的话语!



「我读过了你写的那本《背德之门》。那是一本我永远都不可能写的出来的作品。



书中人物的原型,据说就是你和天野夫妇。但是,你依靠着身为作家所编织的谎言,把真实的事情巧妙的替换掉了。在作品中,主人公亚里砂从唯子的丈夫阳感觉到了同类的意识,因而对他非常的迷恋。两人是朝着至高的小说一起前进的同志。所以她觉得唯子和远子都非常的碍事,并憎恨着这样的她们。而唯子也一直妒忌着亚里砂。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叶子小姐的表情由热变冷。眼瞳越来越冰的仿佛冻住了一般,反射着深沉的空虚。



「就是这样的啊。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一边在表面上笑嘻嘻的,一边却在内心深处丑恶的妒忌着……即便如此,还非得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一直缠着我,实在很让人厌烦。」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



「真是这样么?」



虽然装着一副冷静的样子,但其实此刻的我内心正非常的不安,连胃也好像扭曲一般的疼痛着。



要怎么做,才能打破那道壁垒呢?怎样才能,把其中的真实给揭露出来呢?



怎样才能,像那个拥有着清澈眼神的「文学少女」至今为止向我展示的那样,把这个黑暗悲伤的物语,转变成爱与温柔的故事呢?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用着祈祷般的渴望眼神看着我。



在那个初夏的晴朗屋顶上、在那个黑夜中的教会中、在那个一片漆黑的别墅里、在那个大群观众聚集的舞台上、在那个月亮照射下的那个工厂前、在那个闪耀着光辉的星空下,远子学姐向我解说时。



长长的三股辫摇晃着,毫不害怕的和对方直视着,嘴边的微笑显露着——



那个姿态,在我的眼皮内侧轻轻的浮现了出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忽然平静了。



来吧,首先,要从这里开始。



「你在《背德之门》中,让亚里砂这么说过,唯子就像是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一般。在她看来,阳便是杰罗姆,自己便是阿莉莎。



纪德的《窄门》,乃是讲述的拒绝了爱恋着自己的杰罗姆,独自一人向着至高之门前行的阿莉莎的故事。故事中的朱丽叶虽然一直爱着杰罗姆,但她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回报。而在杰罗姆的故事中,朱丽叶充其量也只是个配角而已。杰罗姆的双眼,至始至终都只望向了阿莉莎一个人。但是,在阿莉莎的视角中,又是怎样的呢?」



远子学姐,总是这样对我说到。



一个故事的阅读方法,绝对不只有一种。只要还有别的登场人物,就会有别的故事存在。



——所以,试着让自己去感受不同的登场人物的心情,重新把故事读一遍吧。这样的话,就会有新的故事产生了哦。



——这样的话,也就会察觉到一直以来没有发现的事情了,也就会有像是找到了宝藏一样的感觉了。



在温暖的金色光芒中。远子学姐蹲坐在铁管椅上,一边翻着放在膝盖上的书页,一边用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着。



没错,我接下来所要说的故事,并非是杰罗姆的故事。



而是阿莉莎同朱丽叶之间的故事。



「——阿莉莎和朱丽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对完全相反的姐妹呢。阿莉莎是恬静而虔诚的,朱丽叶则是开朗又活泼的。如果阿莉莎是高洁的话,朱丽叶就是低俗了吧——但是实际上,朱丽叶也是个懂得音乐和诗歌的聪明少女啊。一方面,朱丽叶为了阿莉莎,从杰罗姆身边抽身而去,成为了向他求婚的男人的妻子。另一方面,阿莉莎也因为知道了朱丽叶的心意,而拒绝了杰罗姆的求婚。两人就是一对如此的为对方着想的好姐妹。」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叶子小姐和结衣夫人,是从初中时代以来的挚友。



放在壁橱里的那本相册中,也有很多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这两人一直一直都在一起。结衣夫人总是笑脸盈盈,而叶子小姐则是眼神冰冷——



如果真像叶子小姐所说的样,结衣夫人实在是很让人的厌烦的话。



如果她真的非常的讨厌结衣夫人的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总是呆在一起呢?



为什么进入了不同的高中,甚至进入了社会之后,还会一直呆在彼此的身边呢?至少像叶子小姐这种不会害怕孤单的人,想必肯定能够做到和结衣夫人断绝往来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以朱丽叶的结婚为转折点,姐妹之间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一开始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随着年月的增加,朱丽叶终于也习惯了自己的丈夫,与他变得亲密了起来,还为了他停止了钢琴和读书的活动。阿莉莎对此却感到非常的不满,甚至把这些写在了给杰罗姆的信中。她说,朱丽叶是不是只是装作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呢?是不是自己在扮演着幸福的时候也渐渐被这个感觉所欺骗了呢——」



『事到如今,她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梦想的,已经大相径庭了,而她的幸福本应取决于她当初所梦想的那些别的东西。』



『……啊啊,被称作「幸福」的那样东西,为什么是与灵魂如此深刻相关的事物呢?而那些由外部因素所构造的,可以看见形状的东西,又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



「去探望临近出产的朱丽叶的阿莉莎,被无缘无故的忧郁心情所感染,一直都无法高兴起来。这会不会是因为,妹妹在结婚后渐渐改变了的这件事,让阿莉莎有些悲哀呢?是不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至今为止都和自己呆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朱丽叶,已经走向了与之不同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呢?



在杰罗姆的视点里,并没有写下阿莉莎与朱丽叶平日的细琐日常。但是可想而知,对于比较怕生的阿莉莎来说,拥有血缘关系又一直在待在自己身边的朱丽叶,一定是能够进入她心灵的存在吧。她大概会一边读书一边对朱丽叶说着感想,会倾听朱丽叶弹奏钢琴的声音,会在圣诞节啊生日什么的互相赠送礼物,还会时不时的谈论未来的话题——说不定她们之间的那些时光,一直都是这样将彼此当作最为重要的朋友来度过的呢。」



叶子小姐用像是隆冬的天空一般泛着寒意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电脑屏幕,她的睫毛、手指全都一动不动。



我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阿莉莎的原形,就是纪德的妻子玛德莱娜。她是比纪德大两岁的表姐,虽然在很多地方和阿莉莎有所相似,但是却并不完全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性。纪德在他的日记里写下的与玛德莱娜之间的夫妻生活,你也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



我对着仍旧保持一副雕像表情看着电脑的叶子小姐,问到。



在图书馆里读过的,那本纪德的日记。



上面所记录的,是一边爱着玛德莱娜,却不能与她在肉体上合二为一的,纪德灵魂的纠葛。



「作为同性恋者的纪德,无法从肉体上爱着自己的妻子。两人的关系正是『白色的婚姻』。在纪德和自己的情人旅行的时候,玛德莱娜把纪德的信劝导烧掉了,两个人的感情也渐渐错过。可是即便如此,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也还是一直渴求着玛德莱娜。



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与她相似的女性,总是重复不断的出现着。玛德莱娜才是纪德创作的源泉,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对着咬紧了嘴唇一直沉默着的叶子小姐,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与结衣夫人的关系,就好比阿莉莎与朱丽叶一般!同时,也如同纪德与玛德莱娜一样!」



叶子小姐仍旧一动不动,她的内心僵硬的封闭着,把所有的话语都关在了里面。她就这样,等待着对手的疲累、绝望,并最终离去。



怎么能在这里放弃呢!



「叶子小姐,你是不是也因为感觉到了,那种结婚之后的朱丽叶渐渐离你而去的感受,而觉得非常寂寞呢?



我听说你在休息日,经常会把文阳先生叫去工作室呢。还说过自己与文阳先生之间的关系是『白色的婚姻』吧。虽然身为作家的你,与身为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的确有着强烈的羁绊。而把你发觉出来,并且让你发布的处女作的,也正是文阳先生。



但是,你真正爱着的人,并不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对么!?把文阳先生叫去自己的工作室,并不是妒忌结衣夫人,而是因为妒忌文阳先生,想要把这两个人分开来对么!?」



为什么,就算换了学校,就算变了立场,也还要呆在她的身边呢?



为什么要如此的执着呢?



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一直持续着,叶子小姐面前的墙还没有崩坏。



我的手心里浸出了汗水。



「前几天,我来打扰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放了很的多的照片呢。还有带着花样的茶杯啊、草莓的馅饼啊,紫色的汤勺什么的……



不知为何,总有种和你给人的印象不相配的感觉,这让我有些在意。」



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简单的黑色马克杯。



「今天,没有用那个杯子么?」



一直缄口不言的叶子小姐,总算说出了话语。



「……随着自己的心情,使用不同的杯子,不可以么?突然很想吃甜食,也不可以么?」



「那个时候放在桌上的那些照片,似乎都是一些风景照,是在哪里拍下来的呢?」



「……只是让编辑帮我收集的,一些资料而已。」



「不过,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些景色。特别是,那个被森林包围的美术馆——」



我慢慢的说着。



「那是,你和结衣夫人,在初中旅行时去过的地方对吧?」



叶子小姐没有回答。



「其他的照片里的那些学校啊道路啊什么的,恐怕也是与结衣夫人有关的地方吧?我曾经在结衣夫人的相册里看到过同样的建筑和风景,所以当时才会有种既视感。」



远子学姐吃惊的问了一声。



「为什么,心叶会知道妈妈的相册里的内容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了个歉。



「对不起,我从壁橱里拿毛毯出来的时候,那本相册正好掉了出来。虽然本来不准备看的……可是一不小心就……」



「……是这样啊。」



好像在意些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远子学姐带着游移的视线,轻声说到。



这时身边又传来了叶子小姐的冰冷声音。



「学校这种东西,无论是哪儿的都很相似。而且,就算我持有些著名观光地的照片资料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吧。」



我的表情不禁有些绷紧了。



「的确,如果只是照片的话,倒也并不值得奇怪。但是,那个时候令人感到在意的东西却并不只有这一项而已。」



对着走上前去的我,叶子小姐用像是要将人贯穿般的视线瞪了过来。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桌子前,轻轻指了指黑色马克杯的一边。



咚咚——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之前,在这个地方,似乎有过一个汤匙呢。」



冰冷的青色脸庞上,闪过一丝红色。这一点,我并没有看漏。



「那是个金色茶匙,在它下面挂着的,似乎是一个紫色的心型挂饰吧?」



「……」



叶子小姐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撇开了视线。



「在美术馆拍的照片里,你挂着一串蓝色的玻璃坠饰。而结衣夫人则戴着一个紫罗兰花的发饰。那个发饰上的花瓣,似乎和那个挂在汤匙上的东西很像呢。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原本结衣夫人发饰上的东西呢?」



「妈妈的——发饰……!」



远子学姐低声叫了出来,仿佛是在说着梦中的呓语一般。



「我知道的!妈妈的确有一个紫罗兰色的发饰啊。那似乎是个从叶子阿姨这里得到的,重要的发饰呢!」



叶子小姐的眼睛中忽然浮现出了强烈的愤怒和焦急。我不由得为这终于出现的反应感到胸口一阵发热,于是继续问了下去。



「或许,这只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所以,让我们再看一次那个茶匙上的吊饰吧。也好让远子学姐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不是她妈妈的发饰。」



「……为什么我非得要做这种事情不可!」



叶子小姐的声音越发慌乱起来,瞪着我。我也大声说到。



「如果不让我们看的话,就等于默认那是结衣夫人的发饰了!你把那个结衣夫人的遗物,略作改动后,一直都带在身边对么!而且,还在结衣夫人的忌日之时,将那些满是和结衣夫人的回忆的照片以及——或许是结衣夫人喜爱的杯子和点心全都取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哀悼结衣夫人的死亡么!那个时候,你还穿着黑色的衣服吧!恐怕,那正是用来代替丧服的东西吧!」



叶子小姐的双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



「够了,给我回去!这种无聊的推论,根本没有听的价值!」



「推论!不对,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但是,你已经在动摇了!可以请你说一下,特意将那么讨厌的结衣夫人的遗物给取出来的原因么!把其他人装饰在头发上的东西,做成自己的茶匙挂件,实在有些不正常不是么!如果不是十分的思念着那个人的话!」



「回去!」



「我不会回去的!你对于结衣夫人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挚友的程度了。和你有着白色婚姻关系的人,并非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吧!就如同爱着玛德莱娜的纪德一样!结衣夫人对你你的人生来说,是绝对不可欠缺的存在!而且,结衣夫人也——」



「结衣她恨我!」



叶子小姐忽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站了起来,像是为了压抑喷发而出的感情般大声叫到。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冰冷的了,而是如同火焰般激烈的燃烧着。其中散发出赤红色的火粉,仿佛足以点燃这世间的一切!



我完全被那隐藏在冰冷的面具下的她的本质,那种无比激烈——无比疯狂的东西——所压倒了。



「对啊,结衣她,一直都在嫉妒我!她总是不安的看着我,担心天野会不会被抢走!到了最后,还喝下毒药死掉了!」



这个人的胸中,一直以来究竟封闭着何种程度的悲痛、叫喊、憎恨、爱情、还有绝望呢?



初恋的对象,一直都没能获得幸福,流人曾经痛苦的对我说过。



——她一直信任的对象,却做出了不能原谅的背叛行为,于是她就这样落入了漆黑的深渊中……连心灵也变得冷酷了起来。



对于叶子小姐来说,最大的背叛莫过于结衣夫人选择了死亡这件事吧。



叶子小姐直到现在,都一直认为下毒的那个人就是结衣夫人吧。



但是那——



我想要开口的时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已经叫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妈妈她,没有用过Ole-Luk-Oie的睡眠药啊!」



远子学姐轻轻颤抖着。她紧紧握住了双手,痛苦的眯起了眼睛,脸庞也略微有些发青,她就像是要说出什么忏悔的话语一般,大声叫到。



「——妈妈她,没有用过……的,她没有用过啊!下毒的那个人,并不是妈妈。那对于妈妈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泡咖啡的人是——那个早晨,下毒的人是——」



「把毒药放进咖啡里的人,是流人。」



远子学姐像是要突然弹起来似的向我看了过来。叶子小姐也顿时哑然了。



这也难怪。在这九年里,这两个人各自把下毒的人想象成别人,也因此而一直痛苦着。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巧合而已。」



我的胸口感受着如同被灼烧着一般的疼痛,慢慢的说出了——九年前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远子学姐和文阳先生吃的是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吧?文阳先生是以书为食,而且他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一点,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虽然文阳先生那天早上并没有吃普通的食物,但是他同结衣夫人一起喝了杯咖啡。而那个咖啡,则是文阳先生冲泡的。」



叶子小姐倒吸了口气,她也意识到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能够下毒的人,就只有文阳先生了。



我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想必,远子学姐也一定是——



「……井上同学,你说过,是流人下的毒吧。」



叶子小姐用带着点困惑的声音说着。



「嗯,的确如此,在文阳先生泡的咖啡里混入毒药的,正是流人。」



「为什么,心叶?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从流人那里,听说了些关于前世记忆的话题。」



两人的表情,越发显得困扰了。



我把流人告诉我他是须和托海转世的这件事情,慢慢告诉了两人。



那么流人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想法呢?



因为对于流人来说,那是「前世的记忆」。



为了保护猫被车子撞到,送进医院后一个人慢慢死去的记忆。



还有给一直对他很温柔的结衣夫人,送去那个Ole-Luk-Oie的睡眠药的记忆。以及结衣夫人,把那些东西混入咖啡的记忆。



就如同他的灵魂,可以自在的穿梭于时空之中一样,流人「记忆」着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但是这些事情,真的是流人作为须和托海所经历的事情么?



事故的记忆,可能是因为孩提时代周围的人所说的话语在记忆中留下了痕迹的缘故吧,只是有什么事使得他把那些记忆当成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之所以把结衣夫人称呼为『结衣姐』,可能也是因为结衣夫人和他说过,『你父亲曾经管我叫作结衣姐哦』之类的话吧。



那么,那个心型的紫罗兰色小瓶子的记忆呢?



是不是因为,流人曾经实际的看到过它呢?而且,出于孩子的好奇心,亲手拿过它呢——」



远子学姐突然用双手遮住了嘴巴,用颤抖的声音说到。



「那是我……我,告诉他的。因为我看到过,妈妈在夜里把一个紫罗兰色的心型瓶子放在手心里,呆呆的眺望着……我说着好漂亮哦,但是她却告诉我,这是Ole-Luk-Oie的睡眠药哦,如果小孩子喝了的话,就会被永远的带去睡眠的王国了,所以远子绝对不能碰它哦……」



远子学姐的脸色铁青,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似的。她的眼中浮现出了深深的绝望。



「妈妈拥有Ole-Luk-Oie的睡眠药的事情,以及放着那瓶子的宝石箱的钥匙,就藏在书架最上方的事情……我用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流人。我因为很害怕,所以只敢抬头看着书架的顶端,但是流人——说不定曾经踩着椅子,偷偷看过呢——说不定曾经拿出钥匙,打开过宝石箱呢——」



——谁指着那个架子——说了。



——那里有Ole-Luk-Oie的睡眠药哦。



流人曾经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恐怕正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吧。指着架子的手指的主人,也是远子学姐吧。



「是我……是我,告诉了他……」



远子学姐的话语清楚的传达出了,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多么的自责,有多么的痛苦,连我的胸口也感到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但是,即便是为了流人也好,我也必须要将这一切的真实给揭露出来。



「流人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穿的是红色的毛衣吧?」



用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远子学姐回答到。



「……嗯。」



果然——我如同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流人曾经说过,正在下毒的结衣夫人的双手洁白而光滑,毛衣的袖口如同血般染成了红色,毒药也从那之间缓缓地落下。而那其实,是流人自己的手。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结衣夫人也好,文阳先生也好,当天为了出席结婚式必定都会身着盛装,两人都不可能穿着红色的毛衣的。」



恐怕,那张圣诞节的照片里,肯定映着穿着红色毛衣的小学生流人的姿态吧。看到那个的时候,想必流人也察觉到了。



下毒的那只手,其实便是他自己的手啊——



「他肯定是在文阳先生撇开视线的当口,踩着椅子,把毒药放进了咖啡里吧。前一天晚上,结衣夫人和文阳先生曾经吵了一架,他们早上应该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吧。或许流人只是觉得,他们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恶梦,所以才会没有精神呢?」



而这个记忆,也慢慢变成了须和拓海的记忆,泡咖啡的人也从文阳先生变成了结衣夫人,流人把下毒的那个人,当成了结衣夫人。这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为了帮助痛苦的结衣夫人,拓海曾经给过她毒药吧。



于是当他看见那本相册,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开始搜索着自己的壁橱时,终于从里面发现了一个空空的小瓶——



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绝望,才会想要步向死亡的吧——



或许,流人从一开始相信转世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想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当作是拓海做下的事情,统统忘记吧。说不定正是那无意识的焦虑心情,将他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叶子小姐,也带着愕然的表情轻声说着。



「……结衣曾经和我说过Ole-Luk-Oie的毒药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对我的讽刺……直到两人遭遇了事故后,我听说那个情况很不自然的时候,才以为是结衣真的有着毒药,还真的使用了它的。却没想到是流人……」



远子学姐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副低头丧气的样子。叶子小姐的表情,也阴暗沉重了起来。



「结衣夫人其实并没有害怕着你会把文阳先生夺走,也没有自杀。更没有憎恨着你啊。」



叶子小姐向我看了过来。那眼神中已经不再饱含愤怒,而是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哀,像是要责难我一般的轻声说到。



「你又怎么会了解这些呢?」



「因为远子学姐曾经告诉过我。结衣夫人,一直梦想着想要写下玛娜般的物语这件事。」



远子学姐以一副依旧十分软弱的表情,向我看了过来。



「那是,如同神明所降下的天之食粮一般,可以让空虚的肚子马上填满的,甘甜又清澈的故事……结衣夫人好像一直这么说着。可是远子学姐也好文阳先生也好,都已经靠着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填饱了肚子。而仍旧空着的,就只有你——叶子小姐了。结衣夫人一直以来,都祈愿着能够为了你写下一个故事啊。」



叶子小姐呻吟着。



「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象』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