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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一 廷杖(1 / 2)

段一 廷杖

大明万历四十五年八月,紫禁城的午门,重檐庑殿顶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晒下直要冒出青烟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天地就像一个大火炉。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砖地上,正站着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东林派系官员。左边还有一排太监,右边是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后边站着许多穿短裤拿木棍的狱吏。

张问肚皮上的补子是鸂鸂,穿的是青袍,周围的年轻言官衣服颜色都是青色,他混在这里面感觉很安全。

这时一个身穿蟒袍头戴刚叉帽的太监从甬道走了出来,走到北边的墩台下面,冷冷地扫视了一遍面前的官员。过了一会,太监又抬起头,用手掌遮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当空的太阳,摸出一块手帕擦了一下没有胡须的松下巴。

周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年轻的官员们看着太监做着那些琐碎的动作,他们的表情莫名变得紧张。

蟒袍太监踱了几步,终于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官员面前,尖声问道:“韩况,咱家再问你一遍,这天儿为什么不下雨?”

韩况国字脸,一脸正气,扬了扬头说道:“矿监税使横行,民不聊生;小人霸占庙堂,勾结权贵,乘京察之机,驱逐中正。上干天怒,降旱警示……”

“哼!”蟒袍太监面有怒色,看着韩况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指示你们来的?”

韩况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大明的官员,说自己的话,尽自己本分,用得着人教!?”

韩况昂首挺胸大义凛然,笔直地站立,一身浩然正气,连张问都觉得他的身影高大起来,甚至,差点被他的正直感动。如果不知道韩况的底细的话。

“好、好。”蟒袍太监又摸出手帕轻轻揩着下巴,“……廷杖吧。”

狱吏立刻扑上来,将韩况摁倒在地,用麻布把他从肩膀以下绑住,又把他双足用绳索绑住,由人四方牵拽握定,只露出臀部和腿部,准备廷杖。

锦衣卫校尉拿着棍子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蟒袍太监的两双靴尖,靴尖向外成八字形,便挥起棍子,“啪啪啪”在韩况的屁股上打了三下,白生生的光屁股很快打红。

太监的双脚为外八字形,就是留条活路。韩况毕竟是都察院的人,打死了不太好。

锦衣卫打了三棍,后面的狱吏冲上来继续打,立刻血肉翻飞,惨不忍睹。韩况头面撞地,尘土塞满口中,胡须全被磨脱,一脸痛苦,咬着牙竟然没有哀号出来,不得不说他是条硬汉子。

那些年轻的言官见罢眼前的惨烈,皆尽失色,但一个个都强作无畏。毕竟被打一顿就能获得正直敢言的政治名声,甚至名垂青史,总是一条捷径。

汗水顺着张问的脸颊滴到砖地上,不是吓的,是天气太热了。他自己都很奇怪,此刻面前血肉横飞,心里竟然一点恐惧都没有。

来之前他喝了很多水,不然这么热的天,逼尿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时候,周围的官员突然皱眉看向张问和他身下的灰白砖地。一股尿顺着张问的长袍下摆流到灰白的干燥砖地上,砖地的颜色顿时变深。

在太阳的暴晒下,尿开始弥散。

张问脸色苍白,他仿佛感觉有一万双鄙视的眼睛盯着自己“失禁”,就像站在闹市中一般。

在这一刻,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仿佛眼睁睁看见表妹小绾被一帮男人撕扯着衣服,她也是这样的羞愤吧?

她绝望,她喊着张问的名字,她哭喊,她是那样的无助,才会纵身跳进枯井……香消玉碎。

张问提着刀要去杀了李氏全家,结果被人打了一顿扔出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上告无门,张问觉得当官的力量才够强大。无数个寂寞的不眠之夜后,他十八岁就中了进士。

做了官,才发现李氏不仅仅是大商贾,远远比张问想象得要强大。张问认为李氏等几个家族或与许多朝廷官员利益相连休戚相关,或有子弟在朝为官,下边还有一些商贾(一般同时又是地主)依附,那些商贾又各自有关系,树大根深。

至少这个一身正气的韩况,张问能够确认,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这次午门死谏,就是韩况带的头,因为矿监税使严重危害了商贾们的利益,恰逢天旱,他们正好借天说话,声讨税使。这两边一边故作正直清高,一边故作大公无私,张问却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问做了官不仅没能报仇,反而让李家的人有了戒心。也许张问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他们骂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根本不是说大话,在那一刻,张问觉得自己太幼稚了……

“二祖宗当心,可别踩着脏东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张问的思绪。

蟒袍太监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走了过来,旁边拿着拂尘的小太监急忙扶住蟒袍太监。

蟒袍太监说道:“张问……”

只说了两个字,张问一下就软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手脚发颤。

蟒袍太监忍不住笑了,“咱家又没说要打你,你就能吓成这样……”

张问一脸惊恐,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