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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浮马行(16)(1 / 2)


“都走了吗?”

几案后,张行头也不抬的问道。

“都走了……他们听说三哥最少会继续带队到登州大营再行赴任,就都走了……不是真来贺喜的,都是怕之前的保证忽然就没了。”

秦宝盘腿坐到了几案前,然后瞥了一眼案上的东西,那是一份文书、半份符节……可能是御前足足有半个朝堂随行的缘故,当晚余公公便把这些东西送来了。

但没有印绶。

“为什么没有印绶。”秦宝坐定后大概是有些尴尬,所以没话找话来问。

“因为大魏朝是个奇奇怪怪的朝代。”一直在发呆的张行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有一说一。“之前数百年的分裂和割据,导致了很多制度上的变迁和演化,到了大魏朝这里,忽然看似一统,又有许多变化,所以经常能看到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特征……”

秦宝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家三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但还是保持了耐心:“比如印绶?”

“对!具体到印绶上,如治安体系、御史体系,以及将军体系,因为并不常设,或者以巡视为主,这就使得印随人走,靖安台的朱绶、黑绶、白绶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是小印长绶,只看外面的绶就大概明白对方身份……”

说着,张行先指了指腰中的物件。

“但是到了州郡部寺监这些常设机构里,往往是人来人走,事不能停,对应的印绶往往是放在大堂的,而且一般是无绶大印,起到签押的作用……”

然后又指了指案上的物件。

“所以,眼下真正能表明我武安太守的东西,就是这张薄薄的以皇帝名义签发的南衙文书,上面有南衙代掌的大印与虞相公的签押,只要我拿着这个文书和半块符节去武安郡,就能得到郡中的认可,堂而皇之成为一郡之守。”

秦宝点点头,但没有多说话,因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自这份能让自家三哥一跃而为一郡太守的文书抵达后,对方始终没有去摸一下。

或者说,眼前这位三哥什么都没有做……从傍晚在御帐前收到口谕奖赏,一直到刚刚余公公亲自来送文书,再到眼下外面来贺喜的人被他秦宝拦住……张三郎就只是在案前枯坐而已。

没有对个人前途的喜悦表达,没有国家命运的忧愁表达,没有接受贺喜,也没有接受吊唁,没有跟自己这个最亲密的兄弟讨论前途,也没有去联络熟人,询问有没有人跟他一起去武安,升官发财做事业。

换言之,对方并不是真的想说什么符节、文书、印绶。

“人的名字也能看出来一点端倪。”

张行继续认真说道。“无论是关陇门阀还是山东世族,又或者是江东士人……已经成年的人里面,很多人名字里都带了‘世’、‘代’、‘常’之类的中字……这就是一种渴望家族延续的心态,既是畏惧动乱,又是欢迎大一统的常世到来。可见人心这个东西,真的很有意思……大魏朝也很有意思。”

这倒是像极了寻常的张三郎了,什么都能绕到人身上,人什么都能成,甚至能胜天胜地一般。可实际上,莫说至尊,至尊上面还有天意呢。

秦宝闻言松了一口气,然后认真来问:“所以三哥准备上任吗?”

“没有理由不去。”张行肯定来答。“但不管如何,总要履行承诺,先把人送到登州大营再说,甚至要是局势有变,说不得还要把人送到大河口,寻到李四郎,让他把人送回东都……所谓有始有终。”

秦宝重重点了点头,想了一想,继续来讲:“来公送来两把铁锏做谢礼,还说后续他已经处置干净了,但小周不愿意在他那里呆,所以让我们多多看顾……”

“本就是同列,他不说也会看顾。”张行随口做答。“我马上武艺不行,你自己留着吧……人恐怕也要辛苦你多盯着。”

“好。”秦宝立即应声。

但应声之后,就是无声。

往后几日,大概是意识到沿途营寨的重要性,再加上并无所谓谣言中的兵败如山倒,在几位宿将的控制下,队伍的秩序似乎稍微好了一点。

当然了,之前坐着不动都免不了逃散不断,如今前线大败,重演旧事,所谓秩序稍好只能说是比预想中的那种全面崩溃要好一点。

逮到机会,民夫、军士依然是不要命的往北面山区里钻,每次行军,都有前方的部队过营寨而不入,直接往西面登州方向狂奔,继而与后方御驾失去关联……也不知道是去沂蒙山还是回家了。

劫掠、火并、强暴,伴随着越来越炎热的天气,依然在阴暗的角落里持续发生着。

而且粮食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伏龙卫的马队里,已经使用了自己携带的储备粮草。

但最终,五月上旬,可能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御驾终于仓皇回到了登州大营……然后,便忽的停了下来。

下面士卒、宫人因为获得了补给,并回到了熟地而陡然一松,相当一部分中低层官吏也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要收拢败兵,因为要营救败师,因为要做赏罚……但部分有心思的官吏,包括张行,却明显感到有些不安起来。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位圣人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这种时候,白有思找到了张行。

话说,执掌伏龙印的白有思与牛督公一直是御前最大的安全保障,也是最隐秘的一层,这导致此次东征中白有思很少与张行互动……当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一直觉得,从去年那次双马食槽的事件开始,白有思就一直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姿态。

就好像一直在观察,一直在保护,却又一直在保持一定距离一般。

双方的私人关系,也一直停留在那日杨柳林里的一次暧昧问答。

双方关于“公务”的约定,也一直停留在张行去地方上,而更显眼的白有思稍待一阵子,再随之而去的约定上。

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有点小心翼翼。

对此,张老三也不是不懂……首先,十之八九是有这个成丹期的观想因素作祟,观想观想,肯定是观察和理解为主,过多互动会影响观想,所以他也懒得理会;其次,两个成年男女早就意识到,双方的家世是个巨大的阻碍,这种阻碍不仅是来自于双方的地位悬殊,也来自于双方个人对应的价值观差异,不仅作用于双方的私人感情,而且还作用于双方的理想与事业。

这个时候,张行忽然提前达成夙愿,白有思当然要来问一问。

“你准备去武安吗?”入得帐内的白有思开门见山。

“有一点点犹豫,觉得这个郡守来的荒唐,但找不到理由不去。”坐在案后的张行认真回复,登州大营的房间都是永久性的,他张太守分到的屋舍也很宽绰。

“这倒是跟你别扭的性格对上了。”白有思若有所思,然后抱着长剑坐了下来。“我来其实是建议你早做决定……”

“你是察觉得圣人果然又要做什么幺蛾子吗?”张行打起精神来问。

“没有具体的说法,但他停下来,肯定是要惹事的。”说着,白有思努嘴示意。“你身后那把剑是惊龙剑吧?是齐王给你的?虽不知道你二人有什么说法……但也能猜到,跟二征东夷后地震之事有关……他如今也还在军中,而且下午刚刚被召见。”

前面的话倒也罢了,张行不指望自己跟曹铭的那点破事会瞒住一直观想自己的白有思,也不值得瞒,但满是寒气的屋内,张行还是宛若三伏天被浇了一桶冰水一般激灵过来:“这种局势也要用惊龙剑?东夷人都没用!龙一动弹,最少也是个天灾。”

白有思没有吭声。

而张行旋即醒悟:“所以,只是万一,我也该将惊龙剑先带走?此处没有大宗师,来不及迅速祭炼一件新的,然后只拖得一时,他便无法了,对吧?”

白有思微微颔首:“倒有点逼着你上任一般……但真的要你先行一步,以防万一。”

“我连夜就走。”张行点点头。“有这个事情,反倒是省得我在这里别扭了。”

白有思点点头,不再吭声。

张行也是……家国抱负与儿女情长,长路漫漫与眼下的选择……双方似乎都想说些什么,但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盯着案上的烛火发呆,房间里一时陷入到沉默之中。

“本想说保重的,但你的本事摆在那里,也不是我需要担心的。武安那地方也不是什么天南地北,甚至是虞相公私下给了照顾,说多了倒显得矫情。”张行想了一想,最终先行开口。“而且我只是先行一步,带着惊龙剑躲一躲……说不得到了大河口那里会跟李四郎汇合后观望一下,等到大部队再行。”

白有思又一次若有所思,却还是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然后便站起身来。

张行随之起身,将对方送了出去。

走出门来,只见双月弯弯,高悬两侧,繁星点点,映照天地,然后四下热浪扑腾,嘈杂不断,夹杂着喊叫声、哭泣声、哀嚎声、窃窃私语声,让人宛若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而且几乎可以想象,往后每一日,随着败兵的抵达和更多的战败反馈,大营里这种混乱的局势都将会日益恶化。

秦宝、钱唐、王振和小周等伏龙卫见到白、张二人出来,也都纷纷起身。

这种情况下,就更难说什么体己话了。

二人走了几步,白有思便回头相对:“且回吧,咱们做事,只问心无愧就好,没必要多想。”

张行点点头,便也驻足,目送对方回去。

白有思既走,得知了可能巨大风险的张三郎不可能再耽误,而是迅速唤来秦宝,稍作交代,然后便匆匆卷起惊龙剑,藏好金锥、罗盘,收起文书、符节,再配上弯刀、戴上小冠,走了出来……此时,秦二郎早已经将黄骠马和那头骡子一并牵来,马供人骑,骡子上负着一些盘缠、火石、干粮之类……张行直接牵过来,便往外走去。

钱唐、王振等伏龙卫早就知道张副常检点了郡守,只以为是如今将大家伙带回到登州大营后没了牵挂,便要匆匆上任做郡守老爷,虽然有些别的心思,但之前亲眼看见白有思过来,也只当得了什么吩咐,不好多言,只能喟叹。

但更多的人,却如小周那般,怀着心事与对局势的焦虑,并无多少心思放在他人身上。

张行在秦宝的护送下,走司马正的防区,拿着正经的调任文书,坦然出营,然后与秦宝交代,只说万一不能在大河口相会,就等回到东都通信云云,然后就匆匆打马出营去了。

一夜奔驰,匆匆逃离登州大营,倒也无话。

然而,往后两三日,张行越走越慢,越走越觉得无趣起来,离开登州大营第三日这日晚间,他宿于道旁小寨内,更是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一种莫名的烦躁情绪充斥着他的胸口,他想要喊,想要叫,想要做些什么,却被逻辑和理性束缚着,想要压下去,回归理性,遵循逻辑和利害去做事,却始终难以熄掉阴燃的火。

这种情况,不是这天晚上才有的,也不是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获得了一郡太守后才有的,早在这次东征前,甚至更早的时候,甚至两年前刚刚融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么一种奇怪的心态……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会认为这种心态是错误的,是不该有的,而且每次他尝试思考,尝试推理,然后付诸行动后,却往往发现自己会进入更加合理与稳妥的路线,并将这股躁意滋养的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