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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1 / 2)



1



挂钟上的指针显示晚上十一点。



在久美的帮助下,我已经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和服。在以给嘴唇涂上口红作为收尾之后,我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想起了第一次让母亲给我化妆的感觉,不禁有点害羞。



“小夜子姐,我进来了哟。”



久美打开了拉门。夜风顺势从门口吹了进来,轻抚着我的脸颊。



久美看着已经准备就绪的我,好像被震惊到了一样,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很适合你啊。”



她满脸笑容地夸赞我。



“谢谢,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然后,我们便离开了独屋前往主屋。



久违地踏入主屋,感觉这栋建筑物像是睡着了般静悄悄的,到处都没有人的气息。当然,不光是苇原家的人,几天前借住在这里的客人们好像也都移步去往神社了。



穿上在玄关处早已准备好的鞋子,打开门,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袭来。



“离神社还稍微有点距离,就这样走过去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事啊,我们走吧。”



我对着担心我身体的久美点了点头,然后与她一起出发了。几个小时前的喧闹仿佛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此时的村子已彻底被静谧所包围了。



上了这个坡踏进神社的土地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虽然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时心中却异乎寻常地混乱。



我故作坚强,不想让久美察觉到内心的动摇,但心里其实非常的害怕不安,恨不得立刻就转身逃走。不过,我也很清楚自己不能那样做。



苇原家世世代代都和柄干家一同将整个村子团结在一起。为了迎接今天这个日子,大家都在努力地做准备。对于稻守村而言,“泣女大人的仪式”有着不可亵渎且神圣的重要作用。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已经离世的奶奶。奶奶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永远慈祥以待的人,但偶尔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任性话让家人为难。每次回村的时候,奶奶都会提前为我在房间里铺好被褥,我也会在睡前缠着奶奶和我讲话。



其中,奶奶也有提到过这个村子是多亏了“泣女大人”才得以重建的。因为有“泣女大人”的守护,村子每年都会迎来大丰收.村民也一直过着安泰祥和的生活,没有遭遇过任何的天灾。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泣女大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是盲目地相信并崇拜着“泣女大人”。



奶奶说过,每隔二十三年就必须要让“泣女大人”平静下来。那个时候的我还无法理解“平静”这个词的含义,也没去想过二十三年这个周期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奶奶告诉我的,所以我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按照父母的意愿,我再也没有回过稻守村。随着我逐渐长大,我也慢慢地忘了这件事。然而,时隔十几年再次回到这个村子,向祖父询问稻守祭的真正目的时,我才知道“泣女大人”并不只是单纯的迷信。“泣女大人”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为了让她平静下来,必须每二十三年举行一次仪式。万一仪式失败的话,就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因此,这里的村民无论如何都会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



同时,我还得知仪式的成败完全取决于巫女。最重要的就是,巫女在祓禊期间要让自己的精神最大程度地接近虚无。做到这一点的话,巫女与“泣女大人”之间的距离就会缩短。双方的距离越近,仪式也就越容易成功。



而男性的任务则是协助巫女。男性与巫女在精神上的紧密程度关系到仪式的成功率。因此,男性对象绝不只是个摆设,而是关系到仪式成败的匝要因素之一。对于这一点,这次选择柄干秦辅对我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不幸.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想的,但我从以前就对他没什么好感。即使抛开我个人的感情因素,我也不觉得他能成为我精神上的支柱。



那么,谁才是最合适的呢?那就只能是和柄干秦辅一样从小和我们有来往的隅田刚清了吧。当然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对我抱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对我来说只是沉重的心理负担以及困扰罢了。即便只是单方面被强加上那种心情,如果自己不能做适当回应的话,总会引发一些问题。总之,没有比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强加上爱情更麻烦的事了。



不仅仅是刚清,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如此。从一开始,我想要的人就只有一个。除尚人君以外的其他人,我都无法想象。



“小夜子姐。”



突然的一声招呼,将我从忧虑中惊醒了过来。



久美还是忧心忡忡地将眉毛挤成一团,站在原地注视着我。



“我说,真的要……”



“别说了,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打断她的语气比较强硬,久美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继续沉默着迈开步子前进。我知道久美想要说什么,但事到如今,就算是我想退缩,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吧。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我是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今天尚人君出现在这里的话,那就是奇迹。



坡道的前方,在大批火把的照耀下,黑暗中的鸟居呈现出了红色。



走在我前面的久美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说话了,或许是觉得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但实际并非如此。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负责协助我的是柄干秦辅。他肯定没打算在今晚仪式结束后就划清我俩间的关系。我猜想,他会借仪式之名将我占为己有。



我们之间要做的事,说到底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但他却搞不清分寸,想要趁机将那事变成事实。就算久美不说,我也能看出那个男人本性,是个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协助对象是柄干秦辅的话,我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做巫女的。但如果我拒绝的话,那就是久美来当巫女了。如果知道久美要遭遇这种事的话,我还是无法拒绝,会把这件事答应下来吧。也就是说,在我回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父母生前肯定是为了避免让我遇到这种事,所以才故意让我远离这个村子。他们为了保护我不惜牺牲掉所有,但我却还是回到了村子里。以双亲离世为契机,我再次与姑妈和祖父重逢了,最后在他们的邀请下回到了这个村子里。好巧不巧,又刚好是二十三一度的仪式之年。



他们肯定是为了让我当巫女才把我叫回村子的。无论柄干秦辅在想些什么,仪式结束后准备拿我怎样,当下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仪式的成功,为了保证村子将来二十三年的平安。我自己的想法在村子的安泰祥和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在想什么,在想谁,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全都是为了仪式。只要仪式能顺利完成就好。



我在鸟居前面停下了脚步。在火把的照耀下,聚集在神社庭院里村民的身影仿佛都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般不断晃动着。夜空很晴朗,却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



前殿已经搭好了神前幕 1 。祭坛就设置在其正面。身为宫司的姑父好像在说着什么,村民们似乎已经听得入了神。我还看到了祖父的身影,他正站在慷慨激昂演说着的姑父身旁。有人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也有人往前探出身子想要一探究竟。人们好像都沉浸在姑父的话语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和久美的到来。



“——真的没事吗?”



听到这声近乎于喃喃自语的话,我侧过头去,只见一直低着头的久美把头抬了起来。她那湿润的瞳孔中,悲伤正在摇曳。



“小夜子姐,真的不打算反悔吗?”



面对她那带有放弃意味的虚无的声音,我只是点了下头作为回应。



“久美,谢谢你这三个星期里给我的照顾及帮助。”



“小夜子姐……”



久美没有去擦拭那止不住往下掉的眼泪,只是不停抽泣着。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久美理解我、尊重我。即使只有一个这样的对象,也让我很是安心。



“一定要去见一面。”



久美用她那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定要把你一直以来的思念传递给那个人。我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久美……”



“约好了,这种仪式就赶快让它结束掉。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去。”



久美强烈的感情通过双手那微弱的热量传递了过来。这感情是那么的温暖。像是被和煦的光所包裹似的,我的心整个被治愈了。温暖从我们紧紧握着的手上满溢了出来,炙热的感情也从我内心深处溢了出来。我想这应该就是名为勇气的感情吧。



“——嗯,知道啦!我们约好了。”



久美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然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迷惘已被斩断。束缚着我的沉重阴郁的感情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是绝对不可能输的,无论是这个仪式,还是束缚着我的那些自作主张的恶意。



我全都会做个了断,然后去见尚人君。尚人君!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2



因为脸上感受到了热气,我的意识被从黑暗中唤醒。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被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橙色光芒。



“唔……”



已经被点燃的火把在我脸旁“赔里啪啦”地炸响。我下意识想要背过脸去,与火把保持距离,但身体却不听我的使唤。低头一看,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类似麻绳的东西绑在了石灯笼上,完全被限制了自由。我尝试着晃了晃身体,但却依旧纹丝不动,反而觉得脖子那地方隐隐作痛。就在我痛苦呻吟的同时,我弄明白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苇原神社的院子里。



“你醒了。”



我被这虚弱的声音吓了一跳,调转视线往声音那边看去,距离我稍远的石灯笼上绑着那那木。



“那那木先生,这是……”



那那木听到我的问题,罕见地露出了沉痛的表情。看到他的表情,之前突然中断的记忆又开始浮现了出来。当时,我们在前殿后方的小型建筑物里。他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了下来,在那瞬间,我的脖子受到了一阵冲击……



“我们被逮住了吗?”



我用几近放弃的语气问道。



“虽然我有尝试过抵抗,但架不住他们人多。片刻之后,就落得这副模样了。”



那那木保持着被绑住的姿势,耸了耸肩膀自刚地笑了出来,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可恶。居然对我做这种事情,这些村民有脑子吗?我将来可是要成为背负着整个日本文学界的大人物啊。”



他罕见地愤怒叫嚷着。好像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关心自己的待遇问题。虽然也不是没有其他应该注意的事情了,但我还是觉得平时那样冷面无情的那那木在释放自己感情时的样子实在是太珍贵了,所以没去吐槽而是继续旁观。



“是村民袭击的我们吗?”



因为我是从背后被人袭击的,所以并没有看见犯人长什么模样。但从当时的状况来看,犯人明显就是村子里的人,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啊,就是那个很壮的男人,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隅田刚清的那家伙。他一击就把你打昏了,然后和我展开了殊死搏斗。虽然只差一点我就嬴了,但架不住对方人太多。真的就只差一点点啊,他们只要再少三个人一一不、只要再少两个人的话……”



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先放到一旁,目前最迫切的问题是:被逮住的我们为什么会被绑在这个地方呢?



院子里到处都挂着火把,参道沿路也都设置好了雏坛 2 。祭坛就设置在前殿的前方,上面摆着我昏迷前在那个建筑物里所看到的各式各样的祭祀用具。虽然不知道时间,但应该就快到午夜十二点了一一也就是说,本祭即将开始了。但我很不明白:明明是这样重要的场合,为什么要将我们强制固定在这里,而不是直接把我和那那木赶出去呢?



“为什么要把我们绑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不是反而会给他们添乱吗?”



我问完那那木之后,马上收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还用问吗?因为仪式上需要我们哟。”



“需要我们,这是什么说法?”



就在我搞不清楚这话的意思,正反问他的时候,背后突然乱了起来。



我使劲把脖子扭过去,只见鸟居那边,村民们正朝这边蜂拥而来。他们各自登上雏坛,然后面朝中央的祭坛坐了下来。那样子就好像是在棒球场里观看比赛一样。



他们明显是有看到我们的,但不知为何,没有一人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从这点上看,好像真如那那木所说的那样,袭击并拘禁我们是整个村子共同所犯下的罪行。



“你醒了啊。正好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站在我们面前的苇原辰吉冷淡地对我说了这句话。他们这些人统一身穿白色祭服,手里拿着装饰得闪闪发亮的类似于锡杖的东西。他们杵在那的模样与其说是神职者,不如说更像是天狗。



“辰吉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听完我抗议式的问话,辰吉瞪大了眼睛并放声大笑起来。同时也不断听见其他的村民们也在发出轻蔑的笑声。



“仓坂先生啊,你是真心地在问这个问题吗?你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不仅仅是说话内容,他此时说话的方式、俯视着我的视线都与几个小时前那慈祥和蔼的样子截然不同。好像换了身行头后,他的人格也跟着被换掉了。



“你们打算对我和那那木先生做什么?”



“放心吧。不会杀掉你们的。至少我们不会。”



辰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我又听见了村民们下贱的笑声。扭头一看,坐在雏坛最前排的刚清正一边笑着一边傲慢地看着我。我还看到了坐在稍远地方的达久和秀美。每个人的嘴角都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异乎寻常地炯炯有神。刚来到这个村子时所感受到的悠闲、温柔、亲切全都是村民们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为了欺骗我们这些外来人而设下的陷阱。我们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们那些所谓的好意,实际上完全中了他们的圈套。在接下来将要举行的仪式上,我和那那木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人身御供 3



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了这个词。难道说,他们打算将我们作为活祭献给“泣女大人”吗?作为现代社会法治国家的日本,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无论这是从多么久远的时代世代延续下来的习俗,在现代社会就是杀人行为。当我在心里自问自答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有川小姐……有川小姐在哪里……?”



我因为过于担心自己的安危,居然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在我和那那木进入秘密通道的时候,她应该还在宅子里。可如今我并没、有看到她在这里。



我扫视着聚集在雏坛上的人,一边寻找着弥生的脸,一边大声地喊道:



“你们把有川小姐弄哪里去了!快回答我!”



辰吉并没有在意我的大喊大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姑娘,哪儿都不在。”



辰吉这句话就好像她从不曾来过一样。很明显,他并不想与我多谈此事。



猛然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这种感觉很快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难道,她……”



已经被杀掉了吗……?



因为害怕,我不敢问得太直白,只能在嘴里嘀咕着。明明想让大脑否认这样的想法,可我就是做不到。辰吉的发言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小夜子呢……小夜子怎么样?她没事吧?”



我哀求他的声音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辰吉只是板着脸移开了视线,仿佛我的这个问题本身就非常肮脏不堪似的。然后他赤裸裸地摆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叹了口气。



“怎么会……难道小夜子……小夜子也被……杀了吗……?”



“不,你搞错了。并没有那回事。”



插嘴的是那那木。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然后转过头看向他。也不知道那那木是怎样看待自己当下的情况的,但他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呼吸也没有丝毫的紊乱,只是淡定地看着我。



“仓坂君,你没有注意到也不怪你。毕竟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在骗我?”



“没错。就是,从一开始,。”



那那木特意强调着这一部分,但我却完全理解不到他的意思。



那那木好像已经理解了我的困惑、焦躁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情绪,因此微微地耸了耸肩,脸上浮现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泣女大人’的仪式成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村子里的人设计了一个大圈套,把你骗了过来,并在本祭开始前的三天时间里,让你待在这个村子不至于逃走。你觉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那木眯着眼睛问我。对于我来说,光是去理解他这个问题的含义就已经费尽脑细胞了,根本就没有余力去回答。



“因为你是必须的啊。在今晚举行的仪式上,对于作为巫女的苇原小夜子来说,她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就是你。也就是说,仓坂尚人这个人物是不可或缺的。”



“那那木先生,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正当我想要确认这句难以理解的话所蕴含的真正含义时,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同时,我听见辰吉在大喊“你这小子!”。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你这小子懂个屁啊!”